第一百章
“……”
陆溪屿跪在地上,久久地没说话。褚玉尘身上的绳子被他解开了,前者有些被陆文秉的话语吓到,将整个身体埋在他的怀抱里,两条胳膊死死抱住他,对他的信任仍是没有消减半分。
陆文秉道:“怎么,聋了是不是?本座叫你把这个妖怪给杀了!否则你就——”
话语间,陆溪屿突然抱着褚玉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转身欲往门外走去。
陆文秉在他身后大吼:“陆溪屿!你又干什么!!”
陆溪屿的脚步站住了一瞬,盯着满室近百人的目光,一字一句,轻声道:“我选择,与父亲断绝关系,父亲的位置,权利,财产,全都传给大师兄吧。”
陆文秉心脏一抽,几乎要当即晕厥过去,道:“你现在居然为了一只妖怪要和你爹断绝关系??好!好得很啊!!”
陆溪屿道:“并不……完全如此。”
他想说的是,您太严格了,我很无能,没有办法成为你心目中想要的儿子,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但是陆文秉没有给他说这些的机会,在他话音刚落时立马歇斯底里地下命令:“去给我把他们抓起来!!两个都抓起来,谁也不要放过!!”
然而,就在众弟子准备扑上去将陆溪屿和褚玉尘团团围住时,突然从他们之间穿过了一柄锋利的带着寒光的东西。众弟子站住脚步,惶恐地往寒光来源处瞧,发现竟是陆溪屿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把佩剑,此刻正笔直地钉在陆溪屿远去方向之后的地面上,示意着要阻拦他们追赶的步伐。
陆文秉见到陆溪屿都向他们动剑了,更是气得暴跳如雷,整个人就如同一头发狂的狮子,在大堂里大吼大叫:“给我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不敢上前就拿箭射,本座教你们的东西呢?给我拿出来学着用!!”
众弟子立马齐刷刷地从身上的法器袋里掏出一把把弓箭,将弦拉满,箭尖直指即将踏出屋门的陆溪屿。
陆溪屿站住脚步,眼睛怔怔地望着面前大堂门外明亮的天光,恰好有一只鸟从空中飞过,他定了定神,无视周身无数正准备刺向他的凛凛寒光,对怀里蜷缩成一小团的褚玉尘道:“阿生,如果我们能出去,我陪你去南方玩好不好。”
褚玉尘身上的妖力在先前完全被陆文秉扼制住了,此时的他浑身瘫软乏力,两条白藕似的胳膊从身侧软软地垂落下来,想要抬起去搂陆溪屿的脖子,但是做不到。还是后者主动伸手去将他的胳膊捞了回来,这才能够稍稍仰头,用那双金灿灿的眸子对上对方的眼睛道:“好。”
“噗嗤!”一声轻微的闷响响起,陆溪屿腿下一软,当即单膝跪倒在地,但还是稳稳地抱着褚玉尘,没有叫他掉下来半分。低头一看,他的右腿小腿肚上,已然是被一个失手的弟子射了一箭。
那个弟子本就害怕,举着箭的期间两只手一直在哆嗦不停,而陆文秉又迟迟不下达发射的命令,所以惊惧之余手一松,弦上的箭便嗖地射了出去。
“你干什么!!”
见此状,陆文秉扭头朝这名弟子又是一声吼:“本座叫你动了吗?没叫你动你射什么射?给我滚出去!!”
那名弟子求之不得,跪在地上朝他及陆溪屿哐哐连磕两个响头,便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大堂。
陆文秉胸中燥郁至极,已然是被陆溪屿气得失去神智,恨不得能够往死里弄他才好,可又不希望他当真死掉,因为自己毕竟真的只有这一个儿子,何况还是以一个为了一只妖怪与自己父亲抵死相抗的名头。
再看站立在堂中央的陆溪屿,虽是单膝跪了下去,但仍是直挺着腰杆,分毫没有要妥协的意味。在陆文秉边上看戏的盛延清抱着胳膊一晃,从堂上晃到了门口的位置,身体斜斜地倚靠着门框,歪着脑袋看陆溪屿,模样瞧上去甚是天真,仿佛真的只是想看看这家伙接下来会怎么做。
不多时,陆溪屿咬着牙,硬生生挺着疼痛站了起来,被吓得又一次缩回角落里的老大夫看见他脖子上才被包扎好的伤口又一次渗出了血,不禁急得一拍大腿,对陆文秉道:“盟,盟主,使不得呀,大公子的身体已经要到极致了,再这样下去——”
“你别说话!”陆文秉出声道,并不想让他来打破自己和陆溪屿之间的僵持局面。瞥了一眼他手里提着的药箱,道:“滚出去,这里没你事了。”
纵使老大夫再怎么对陆溪屿身上的伤胆战心惊,也抵不过陆文秉的尊威,经他这么一下令,立马拎上药箱头也不回地从大门溜走了。
陆溪屿模糊地视线望向老大夫的背影,知道他爹大抵是铁了心要让他死在这,突然就没有那么怕了,内心反倒是多出了一股漠然,想着自己性命什么的都不重要,唯一要做的,就是平安把褚玉尘从这里送出去。
心底这么想着,脚下便往前再次迈动了步伐。然而,这回竟是没有人再出声,包括陆文秉,全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一路淌血,一步步走到了大堂的门槛前。
陆溪屿停下脚步的时候,外面的阳光照了一缕到他的脸上,他被刺得下意识闭上了眼,等到再次睁开时,刚好和附近的一束视线对上。于是他这才发现,自己离靠在门框上看他的盛延清,不过咫尺之遥。
在与盛延清对上眼的那一刻,陆溪屿从那双向来不讨喜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幸灾乐祸。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要干什么的时候,盛延清已然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口中大声喊了一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动手!他都要跑出门了!!”
一时间周围持箭的弟子纷纷面面相觑。有不少举箭举得手臂酸痛的,一听到这声命令,立马就将手里的箭给发射了出去,旁边的弟子看见,也马上跟着射箭。近百只羽箭便像天女散花一样破空而过,从四面八方直指门口的陆溪屿。
但听得无数声“噗嗤”闷响,陆溪屿整个人重重地向前跪倒在地,身子佝偻下去,在将怀里的褚玉尘护紧的同时,用身躯接下了来自周身的全部羽箭。
“盛延清!!”陆文秉在看到这副场面后,惊得下意识大吼,而被叫到的人听见后,只是转过了身来,一脸无辜地面向他,道:“师父,这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嘛,我不过是替您喊了一句,您怎么还开始责罚起我来了。”
陆文秉被怼得哑口无言,看着跪在地上几乎要被羽箭扎成豪猪的陆溪屿,一句话都无法再说出口,还是盛延清上前来推他,道:“好了师父,您别生气了,要不您先回房去休息一下,这里交给我,您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的。”
陆文秉没有说话,也就相当于是默认了,但是被他对着往后院的方向走的时候,还是反复叮嘱道:“解决掉那个妖怪就行,千万别把他弄死了。”
盛延清连连点头哈腰:“知道了师父,当然不会,他可是您的儿子啊,我怎么会动他呢?”
等到总算把陆文秉送走,盛延清站在大堂后门的位置,长长舒出一口气,眼神一秒从方才的谄媚变为了一派狠厉之色。随后转过身,重新绕到前堂来,看看跪在地上周身浴血、还在挪动着膝盖妄图往前移的陆溪屿,对周边的弟子吩咐道:“你们也下去,没叫就不要到这里来。”
弟子们全都散去后,大堂内就只剩下了盛延清,以及抱着昏厥过去的褚玉尘,正跪在地上摇摇晃晃的陆溪屿。
盛延清在陆溪屿边上蹲下,唤了他一声:“师弟?”
*
褚玉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陆溪屿别院的床上。
他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只是一直被陆文秉封锁了妖力,因为力竭而昏睡了过去。现在陆文秉不在边上,他身上的符咒一解,整只妖便又重新恢复了精气神。
只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
在他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他好像只听见了盛延清下令射箭的声音,以及数百只箭齐齐向陆溪屿射来的声音。那个时候他想喊,想哭,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感觉陆溪屿一直抱着他,死死地抱着他,那怕自己的身体被箭扎了无数个对穿,也丝毫没有放开他半分。
想着想着,褚玉尘感觉到自己的眼底落下了一滴泪。
他抬手把眼泪擦掉,看看周围,翻身下了床,因为没找见鞋子,所以直接赤脚跑了出来,幻想着能够在出房门的下一刻,就看见陆溪屿在院子里忙活的身影。
但是他没有看见。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臭捉妖师?”褚玉尘颤颤出声道:“你在这里吗?”
“臭捉妖师?臭捉妖师!”
“陆溪屿!!!”
褚玉尘对着空荡荡的院子,自他认识那个家伙以来,第一次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但仍是无人回应他。
他的内心开始生了怕,又反复安抚自己不可能,对方应该还在杪秋院,只是想了个法子把自己送出来了而已。
于是他当即打算出门去找陆溪屿,然而却是在打开院门的那一刹,迎面撞上了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人。
褚玉尘以为是陆溪屿,激动得下意识要喊他,结果抬头一看,发现完全是另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是盛延清。
褚玉尘当下心内心起了莫大的恐慌,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既然连他都已经找到这里来了,为什么陆溪屿还是没有出现。
越想心里越害怕,怕陆溪屿已然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也怕对方此行正是要来杀自己的,于是下意识扭头就跑,结果还没跑出去一步,就被盛延清抓住后颈整个地提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开我!陆溪屿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盛延清没有答话,而是依旧冷着一张脸,将他重重地丢在了地上,随后在他捂着撞疼的痛处还没有缓过神来时,又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径直丢到了他的脸上。
褚玉尘将那样东西拿起,发现是一个包裹,拆开了一看,里面居然是一些衣物和吃食。
褚玉尘愣住了,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意思,惶恐之余仍是问:“你要干嘛!我问你陆溪屿呢?他在哪里?你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盛延清还是没理他,自顾自生硬地道:“带上包裹,从邢城滚出去,不管你去哪里,离人类地界越远越好,不要再出现在这里。”
说罢,他转身要走,后知后觉的褚玉尘一惊,这才想起要去追他:“喂!到底什么意思啊?为什么要我滚?当时你们不是说要杀了我吗?陆溪屿呢?还有那个恶老头呢?我问你话啊!”
盛延清压根就没有理会他半分,完成送行李的任务后,就扭头离开了别院,只一瞬的功夫,就在宅子前方的道路上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褚玉尘拎着行李回到屋里,看着包裹里的那些东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中总有一块地方慌得不行,心道自己必须要去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陆溪屿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于是胡乱穿好衣服鞋子,把别院的大门一关,就头也不回地直奔城里而去了。
他一路跑,越跑越急,出门的时候已然是黄昏,这一路跑来,头上差不多已黑了半边天。好不容易进到城里,街上竟是没有什么人,唯独在出城道路一侧停了几十辆大型的马车。
褚玉尘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心思完全扑在了要去杪秋院查看情况这件事上面,以至于他从为首的一辆马车边上跑过时,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车窗上的帘子,被人拉起了一个角。
盛延清坐在马车里,不动声色地望着褚玉尘远去的背影,大抵是知道他一定会自己一只妖跑过来,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神情,只是放下帘子,回头看了一眼他身侧的陆溪屿。
陆溪屿被绑了手脚,完全动弹不得,脖子上的伤口被用厚厚的绷带包扎好了,只是依旧满脸青紫,正靠在车厢面板上昏迷不醒。
盛延清收回视线,抬手抿了一口手里的茶,对前方的车夫道:“走吧。”
褚玉尘一路飞奔到杪秋院,幻想着他到达之后,能够看见陆溪屿依旧好好地坐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只不过再次被他父亲禁足了,看见他来,仍旧会起身,微笑地走到围墙边上,抬头问他:“你怎么又跑过来了?”
可当他径直闯进杪秋院外的小路,抵达在竹林深处的后院时,爬上墙头,在陆溪屿的院子里环视一圈,发现里面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
准确来说,是几乎没有任何活人的生气。
褚玉尘睁大了眼,不放过搜寻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在发现正中间陆溪屿的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后,急切地想要去看清里面有没有人,可依旧什么都没有,甚至,空空如也,连一些基本的家具也不见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直接从院墙上翻身进了院子,跳进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居然是没有被任何禁制所阻拦。
不过他也没时间去细想这些,穿过院子,一脚踹开陆溪屿的房门,发现里面当真是已经完全空了,昔日的桌椅,装饰,被褥,甚至书房里面的书籍和纸砚,也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只剩下一个偌大的空间,正在不断回荡着他刚刚踹门时弄出来的动静。
“陆溪屿……”
褚玉尘不相信,不相信陆溪屿就这么走了,觉得一定是他那个可恶的爹和师兄在搞鬼,故意要弄出这副样子来迷惑自己,好让自己死了来找他的这条心。于是出了院门,又在杪秋院里的别处扯着嗓子拼命呼喊陆溪屿的名字,可回应他的,除了空旷的大院里穿堂而过的风声,其他什么也没有。
不仅是陆溪屿的院子,整个弟子们起居的后院,膳房,净衣房,练剑的教场,甚至是之前被陆溪屿的鲜血洒了满地的大堂,全都空无一人,连家具都被清空了。
褚玉尘无力地跪坐在洞开的大堂门前,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视野模糊得看不清,大堂的深处也是漆黑一片,看上去黑洞洞的,仿佛有鬼怪在暗处狂欢歌舞。
借着仅剩的微弱天光,褚玉尘被泪水糊满的视线呆滞地望向大堂门口触目可及的地面,那个地方,依稀有着一片深色的痕迹,显然已经是被清理过,但怎么也洗不干净。
褚玉尘知道那是什么。
他的喉中像是被塞了刀子,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压制,才没有使得自己情绪崩溃。身体颤抖得不成样子,尽管很努力地仰起头,泪水还是疯狂地顺着眼尾两侧流了下来。
不多时,他的喉底也跟着开始抽噎,一颗心脏揪紧得几乎要炸裂,眼中脖颈都往外散发出了腾腾的热气,脸颊上泪水划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仿佛那流下的都不是泪水了,而是带着刺的血,一遍又一遍从外到内灼烧着他的皮肤,势必要将眼下那柔嫩的两片,搅弄得一塌糊涂。
“轰隆!”
天空中闪过一道晃眼的白,褚玉尘甚至还没有抬头查看,倾盆的大雨已是朝着他的脸疯狂砸了下来。借着滚滚的雷声和硕大的雨声,褚玉尘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放开了声音在堂前撕心裂肺地哭喊:“陆溪屿!陆溪屿!!你到哪里去了啊??陆溪屿!!!啊啊啊啊啊!!!!你出来啊!!!!!”
在雨中缓缓驶出城门的马车之中,盛延清仿佛听见了这一声吼,端着茶杯的手停滞了一瞬,思索再三,还是将杯子放下,看向一旁的陆溪屿,伸手在袖中摸了摸,掏出了一根黑色的鸟类羽毛。
除了颜色,几乎和他自己腰间的那个吊坠上的白羽一模一样,只不过要稍微更小一些。他默不作声地盯着这根黑羽看了几秒,转身,轻轻将它放置在了陆溪屿的胸口。
随后,盛延清撩开车帘,探出头去,对着行驶在他们前方的一辆马车唤了一句:“师父!”
前面的车窗也很快被打开,陆文秉从里面探出了脑袋。
“还是叫车夫行快一点吧,尽量三日内到兰阳,不要在路上耽搁太久,师弟一直这样绑着……应该也不太能吃的消。”
陆文秉鼻中哼气,道:“知道了。”又将脑袋缩了回去。
最前方的车夫一声长驾,整个车队的速度立马提了上来,加快步伐出了城,将他们与杪秋院的距离,越拉越大。
很快,便听不见城内的雷雨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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