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藤树(九)

等一人一猫赶到小庄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两人还没进村,就听到有幽幽哭声从远处传来,凄凄咽咽,连绵不绝,听起来颇为瘆人。

“这是怎么了?”召南毛都炸了,缩在君无岐怀中只露出个脑袋,“上次来还不是这样的!”

“似乎是谁家有人去世了,正在吊丧吧。”君无岐侧耳细听,“你仔细听。”

“我儿要走不要忙,亲娘给你化钱香,金桥土地来接引,过了金桥往西方;金桥本是善人走,奈何桥上罪人行,桥上坐的桥土地,金桥银桥送—程……”

细听是个女人哭声,应当是逝去之人的娘,只是这声音虽然凄切,却没多少痛苦之情,就好像……只是走个过场似的。

君无岐还未深想,突然哭声一停,紧接着就是低低的说话声,接着没了声音。

召南大着胆子向远处张望,今夜星月黯淡,只有浅浅一点辉光从云层后透出来,照亮远处屋檐上支棱出来的一点白。那是面招魂幡,正随着夜风飘动着。

“我们要过去看看吗?”它小声说。

君无岐在原地思忖一阵。

“去。”她做了决定,“说不定能听到些消息。”

办丧事的那家离村口不远,几步就到,此时正在门外烧纸。黄表纸都叠成元宝形状,厚厚一大摞扔进火里,压得火焰骤然一低,随即熊熊燃烧起来,灰烬伴随着火星子飞得满天都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妇人拿着根棍子,面无表情地拨弄着火堆。

“我儿在生有善果,路见莲花有奇香;一路行程难阻挡,崎岖坎坷都杀光;黄幡宝蒸来接引,手提明珠碎千方;千个神佛不见面,万个菩萨着忙慌……”她又低低地唱了起来,声音很细,很含糊,“儿走阎王殿门过,阎王闭门叫装香;十八地狱罪名尽,望乡台上望亲娘;我儿吃茶要仔细,恐怕错吃**汤;**汤儿吞下肚,迷了心宫走大荒……”

君无岐越听越感觉不对劲。

这似乎不像是亲人离世时的祝愿,反而有点……诅咒的意思。

谁会在送走亲人时唱他十八地狱罪名尽?

她正想开口,忽然身侧有个清浅的呼吸声靠过来,轻轻拦住了她。

“姑娘可是迷路了?看你不像村里人。”说话的人作妇人打扮,面容很年轻,约莫不到二十岁,行事却很稳重,“我家丈夫刚刚去世,莫冲撞了你,还请快快离开罢。”

“是在下失礼。”君无岐朝她行了一礼,“敢问娘子,听闻村里有棵奇怪的树,砍之会流血,不知……”

她话还未问完,突然旁边一直拨火唱祷的年长妇人一丢棍子,恶狠狠朝这边瞪来。

“晦气!晦气!”她尖声叫骂,全然不见方才冷漠的样子,“妖祥之物,不能不信!我说了,我一开始就说了!是你们不信我!不信我!看看,看看,死了,都死了!”

召南被她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一头扎进君无岐怀里,只留着尾巴绕着她手腕。君无岐骤然遭此重击差点被压吐血,可面上还要端着副端庄样子,只好暗暗臂上使力把这猫托起来,装得云淡风轻。

“不好意思,我公公数年前便是因为砍了那树才突然去的,婆婆自那以后心情一直不好,听不得这些。”那年轻娘子急忙解释,一边还要安抚咒骂不停的年长妇人,额头上都见了汗,“我丈夫也是巡逻时突然倒地,七窍生了根须,与我公公一般无二,婆婆这才……哎哟!”

巡逻倒地,七窍生根……这不就是那个莫名去世的副尉吗?他竟然就是老仵作说的那个人的儿子!

耳听年长妇人挣扎得越发厉害,难以控制,君无岐把猫往竹筐里一掀,疾步上前,出手如电,啪得往她脑门上贴了张符纸,效果简直立竿见影,她霎时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年轻娘子慌忙扶住自己婆婆,因身量和力气都不够显得颤颤巍巍,她艰难站稳,颤声道,“多谢姑娘出手,不知姑娘能否再帮我将婆婆扶进屋里去……”

君无岐当然没有二话,帮她把年长妇人搀进了里屋。

年轻娘子忙前忙后地把她安置好,这才长长出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

“多谢姑娘。”她腼腆地向君无岐道谢,“您快请坐喝点茶水,家中杂乱,还请勿怪。”

趁着她去倒水的时候,召南从筐里爬出来,蹲在君无岐腿上小声说,“她好奇怪,丈夫死了,她一点也不难过吗?”

君无岐摸着猫毛若有所思,“或许是刚成婚不久,感情不深吧。”

这一家人住的是最普通的三进小院,庭院不大,也没有垫砖,里面有余裕的地方都种满了瓜果蔬菜。且她摸着身下椅子的手感粗糙凹凸,像是很久未打理的便宜货,身旁小桌尤甚,可副尉的俸禄并不少,至少养着一家人富足安康绝没有问题,可这家人却好像还是生活得紧紧巴巴,显得有些怪异。

一人一猫正在嘀嘀咕咕,那年轻娘子提着水进来了。

“我姓张,姑娘叫我张娘子便是。”她略有些羞涩地抿着唇,为君无岐倒上茶水,还十分贴心地将茶杯放到她手边,“不曾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齐君。”君无岐接过茶杯,召南轻轻挠了下她的手腕,“方才我听老夫人唱丧歌,似是与一般人家不同?”

“啊,你听出来了?”张娘子犹豫了一下才道,“其实,我婆婆信佛。”

“嗯?”这倒是一个出乎君无岐意料的答案。

张娘子叹了口气。

“我方才说,自打我公公去世后她便心情不好,其实不是这样的,”她摇摇头,“她之前就很信弥勒佛,一直想带我公公和丈夫一并信佛,但他们爷俩都对此不感兴趣。后面出了事,她就……”

似是觉得背后这样说婆婆不好,她侧过头去,没有说完。

“我丈夫一心觉得是有妖物作怪,要找人来除妖,可她却认为是因为公公不信佛才招致了灾殃!自那以后,他们母子两个也生分了,直到我丈夫横遭祸患,她说这都是报应……”

张娘子拿衣袖擦拭了下眼角。

“家里有点钱都叫她去给佛镀了金身!还有香火钱、度化钱之类,我……我嫁进来之前完全不曾料到竟是如此光景!待到此间事了,我便改嫁,不再操心这些了。”

原来如此。

君无岐摸着猫的手一顿,轻轻揪了下它的耳朵。召南心领神会,忽的喵呜一声,跳下她膝盖跑了出去。

“诶?”张娘子一愣,“齐姑娘,你的猫……”

“无事,不必管它,它会回来的。”君无岐摆摆手,掸掉衣摆上粘的猫毛,“张娘子,你可知那怪树在什么地方?”

“这……这我倒不晓得,家中之事都是听我丈夫讲的。”张娘子略有些不知所措,“但我曾听他道那树旁就是小河,或许你可以去那边问问?”

“好,多谢。”君无岐起身,“某无以为报,这张净心符可保人神清气明,动之不惊,若要用时就把它贴上,默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智慧明净,心神安宁;急急如律令’即可。”

“这、这真是太感谢了。”张娘子慌忙接过,差点给她当场拜年,“劳烦您帮忙不说,还给我这个,我真是不知该如何谢谢您……”

君无岐笑着扶稳她,抬腿向门外走去。

“不过,”跨出门槛之前,她忽然一停,那双眼睛明明掩在布带之下,张娘子却莫名感觉被盯得浑身一凉,“再怎么想离开,也最好不要用人的性命作代价,你觉得呢?”

年轻的娘子立在屋檐下,浑身僵硬。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年轻女子舒展肢体,朝一侧放低肩膀,那只白不白黄不黄的大猫幽灵般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行云流水般跳到她身上,往这里投来不带感情的一瞥。

哒哒哒的竹杖敲地声越来越远,那位神秘的盲眼术师,就这样缓缓离开了。

张娘子转身回屋,桌上的茶水分毫未动。她拿起其中一杯,哗啦一声泼在地上。

有几滴茶水落在墙角的青苔上,水珠渗透滴落,转眼间苔叶黄了几棵。

另外一边,召南靠近君无岐耳边,小声说,“我去后屋看了,确实有个佛堂,里面摆的都是金身,亮闪闪的,刺得眼睛都要瞎啦。”

君无岐并不意外。她顺手撸了撸召南,笑道,“你怎么知道她倒的茶水里有东西?”

召南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两只耳朵都倒下贴在了头顶上,“当然一闻就闻出来了……嗯嗯,再往右边点……那个感觉,就和当时在树林里一样。”

君无岐一愣,不由自主地停了动作,“树林里?你是说和那些杨家的死士一个味道?”

召南不满地用肉垫拍一下她的手,示意接着服务,“当然了,那种感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不过她茶水里的气味很淡,可能也就是普通人喝了会晕一阵的程度吧。”

“这个小庄村,还真是卧虎藏龙。”君无岐意味不明地感叹一句,背着猫缓缓向更深处走去。

“走吧,我们现在去会会那棵树。”

丧歌改编自民间唱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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