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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甄家公子甄沅临求娶柳夏儿,不顾其父阻挠。本以为是一位天生情种,谁承想……”
——“啪!”
醒木一敲。
“不过是,白皮面下龌龊骨,红高塔困群金娇,甄沅临,这位生得白净好模样的公子,实实在在不过是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负心薄情的花花戏子,将人讨到手,转头便觉得没趣,逗起自家院内侍女,四处拈花惹草,害的柳夏儿一颗心叫苦不迭。”
“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龌龊骨哪能凭天而降,自是承了老子的血肉骨髓将养出来的。甄琮山,壮年丧妻,几个院子都塞不下他那些妾室。偏在外人面前装得一副清高模样,将内里丑事掩得严实,其人野心磅礴,想要自己官运亨通,却又不思进取,见自家儿子厌了柳夏儿,便想要用她来祭河灵。”
“众人皆知,祭河灵这样的习俗,早在万年前普华上仙掌管天界便被废除……”台上讲得唾沫星子乱飞的富春平忽而一顿。
“然后呢,然后呢?”下头有人叫唤。
富春平眼珠子转了又转,清清嗓,“而甄琮山仍要违背天意,行此厚颜无耻的勾当,将柳夏儿投入江中。柳夏儿惨死,怨念迭起,暴起了红水,想必各位乡亲们都还未曾忘却五年前的灾害吧。那滔天红水,比起三个月前的那是分毫不差,于是,咱们这位清高甄大人,便将天界宝物悬河砚投入江中镇压,却不承想,柳夏儿怨念不散,在他家院中积下红水,甄琮山为避丑事,是以自请辞官。尽管如此,甄琮山仍是不思悔改,掳拐良家妇女,将其毒哑,设法施控,在院中搭起戏台,只为惯养孽子,又下药谋害柳方氏,被人发现行径后,意欲灭口,故技重施想要将人投入河中……”
“只是天道,人命,生死簿功德簿自有测算法则,日行一善,累一功德,日作一孽,断其修行,如今不过是自食因果,恶有恶报。甄沅临被自己从前欺负的少女一剑刺死,而后又同他老子一起,被吊死在树上。”
富春平讲到这,捋着莫须有的胡子,摇头叹气。
祝虞一行四人坐在台下靠门的桌上,听得入神。
序璟悄悄掏出自己之前藏的瓷瓶,犹豫着将药倒出来,攥在手里,过了好一会,不动声色将那只手抬起来,胳膊肘搭在桌上,慢慢靠近祝虞的杯盏。
钱烧心侧头随手一捞酒盏,仰头豪饮,烈酒下肚,他嘶溜一声哈气,甩碗时,发现序璟不太自然的左手,留意看了几眼。
眼见序璟方才还小心往前蹭的手停住,轻轻敲了敲桌面。
——“啪!”
台下有人一拍桌子,打破宁静,喊了起来,“甄府这些个烂人渣,我呸!从前给他报有人失踪,他妈的还在那惺惺作态,用银子抚慰家人,还以为他……呵,多么好的心肠,原不过都是毒蛇钻营,做的是强买强卖的生意,如今……还好,还好是苍天有眼啊!”
“谁说不是,都几个月了,女儿回了家,但身上的伤哦……唉,还是怎么都说不出话,大夫也说治不好啊……甄家,真是猪狗不如!”
“自己害了人,还编排那些个莫须有的故事出来唬人,传的大街小巷上净是夏儿的污名,他家甄沅临倒好,高高挂起,干干净净,还深情……如今真是听得我,连酒都喝不下去。”
……
虽然真相是这么样被当做故事说出来的,看着台下听众群情激昂,也算了了柳夏儿和少女们的心愿了,祝虞叹了声气,头也没转,伸手想要捞过茶杯。
钱烧心看在眼里,把自己的酒盏推到她手边。
祝虞拿起,仰头就喝了。
杯中液体方才划过唇舌,祝虞脸色瞬变,她囫囵咽下,哇地一下张开嘴,吐舌头出来,仿佛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这什么啊!”
祝虞放下杯盏,习惯性望向钱烧心。
钱烧心高举双手,作投降状,嬉皮笑脸道:“是我是我。”
“这我不是想着,别人都说自己喝不下酒了,想试试你还能不能喝下嘛。”
祝虞:“用得着你试,我本就不喜欢喝酒。”
钱烧心:“不喜欢喝酒那就更得试啦!不是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现下学会了喝酒,往后有愁了,才有法子纾解嘛。”
“你这什么歪理,咒我闲德被愁死吗?”祝虞举高手想打。
“诶诶诶,别打别打,昨儿才帮村口阿奶搭好房顶,现下胳膊痛呢,酸的不行,仙子你这贵手一巴掌下去,我人该没了。”
这三个月来,祝虞一行人暂时将寻宝的事情搁置在一边,停在这帮大家建房搭屋。原先祝虞还担心他们停留太久,冷钰会找来,后来发现她简直多虑了,便放心在这做起灾后重建,这段时间,他们四个谁也没少干活,她都瞧在眼里。
别说钱烧心了,她自己抬手抬胳膊去打钱烧心,都有些酸胀。
祝虞给了他一记眼刀,收回了手,夺回自己的茶杯,想要漱口。
钱烧心却在这时一手推开。
她的茶杯在桌上滚了几个圈,摔到地上。
祝虞闭眼,叹了声气,皱眉扭头看他,“你又干嘛?发的什么病,实在不行给自己把把脉瞧瞧。”
钱烧心摆手,“不是发病不是发病,”他站起来,双手搭在身前,朝她笑,“是我要给你道歉。”
冲他这个态度,祝虞要发的气愣是卡在喉咙管了,不上不下。
不过虽然她没说话,但她确实好好领悟到了古话的真意,什么叫医者不自医。
钱烧心巴巴给她拿了个新茶盏,摆在跟前,而后端庄典雅地捧着水壶,弯腰,撅臀,给她倒了满满一杯水,水面实诚得几乎与杯面齐平。
“请拿新杯子喝吧。”
要不是看在钱烧心这脸上没什么算计的模样,祝虞真是要骂人了,她无奈又叹了声气,两手小心捧起杯子,想要喝水,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撒出来了些。
她无奈稳住身形,先低头喝了几口,才仰头饮尽。
自认为很会做人地处理好祝虞的情绪后,“序璟,左手捏着什么呢,我看看呗。”钱烧心脸上的笑撇了下来,看向序璟,扬起下巴,朝他那点了点。
祝虞不解,“钱烧心?”
钱烧心目不斜视给她倒了杯水,“你继续喝,我俩聊聊。”
看着一半撒在手上沾湿衣袖的水,还有一半进了茶盏里的水,祝虞额角猛跳,扶着桌角才没有发脾气,转而问,“序璟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又惹他发病了?”
序璟手一翻,一粒透绿色的药丸捏在手里。
钱烧心见状,瞪眼站了起来,想要去夺药丸。
序璟却先他一步,抬手将药送到嘴边,自己吞了下去。
钱烧心捉住序璟的手腕,上半身俯下去,贴着桌面,逼近序璟,“我就说你早有猫腻,那是什么?”
序璟不慌不忙,与他对视,“我先前吃的药。”
“那你方才磨磨唧唧不放进嘴里,反而拿在手上盘?从前我只听得什么盘核桃,盘珠串,你这玩的什么?盘药丸?”
序璟:“你管我?”
“你那不是要给祝虞吃的?”
“我治病的药为什么要给阿虞吃?”序璟扯了扯唇,靠前一些,“还是说,你想吃我的药,已经盯着它许久了?今日正好找到机会?”
钱烧心:“放屁!都说了老子对你不感兴趣,对你的药也不会感兴趣。”
序璟:“那你倒是松手啊。”
钱烧心有些恼了,偏再不放手又要被序璟“污蔑”,他甩开他的手,“你敢说你方才吃的药没问题?”
“我不似你般首级抱恙,不会。”
“切,你还想像我,做梦吧你。”钱烧心嗤了一声,坐下,“但你今日这事可没完。”
祝虞插嘴进来,“好了,都别吵了。”
灵芝见闹起来了,下了长凳,坐到祝虞身边去。
钱烧心却是还不欲消停,“仙子灵芝正好都在,我盘问什么,你们也是有答案的。”
祝虞:“你要做什么?”
钱烧心:“仙子说,你是她捡回来的,那么序璟我问你,你是从几月几日起跟着她的?”
序璟不假思索,“元月一日。”
钱烧心看向祝虞。
祝虞没表情,懒懒散散对上他的目光,他便又看灵芝,灵芝也没什么表情变化,紧贴着祝虞。
钱烧心清了清嗓,“那你直接说一下你们当时相遇的场景吧,周围有什么树,什么花,什么人?天光如何,心情如何?”
“你这是在审犯人?”序璟不服了。
祝虞闻言,开始有些替序璟感到紧张。
“非也非也,只是想更深刻地了解一下你们的过往。”
钱烧心这个时候倒是懂得拐弯抹角了,可序璟不说话了,自己倒了杯茶喝了起来。
“若你是真心想知道我们相遇的事情,我可以把我的说给你听,至于序璟愿不愿意说他的,得看他。”
灵芝的话打破了僵局,扫了眼在场的三人,它抿抿唇开口,
“那我开始啦,我是颗万年灵芝,但我资质很差的,要不是从前天上一位神仙,为苍生流的泪浇到我的身上,我决计没有死前悟道的灵性。就是有了她那滴泪,我还在土里躺了万年。所以出土之后,我就开始找她了,那是元月一日,想着闲德上仙过生辰,天上会有许多仙聚在那里,所以我就去了。”
“我偷偷变回原形在天界飘了好大一圈,都没有感应到她,直到仙子带着乌泱泱一堆俊男靓女游栖云街,我才在她身上感应到之前那位神仙的气息,但……我知道,仙子跟她还是有区别的。”
“不过对于我来说,能找到一丁半点像就已然很有奔头了,看到仙子捡了序璟,我便也举手让她捡我,她起初还觉着我长得不够好看,不想要我,然后我向她展示了我无与伦比的医术。”
祝虞低头咳两声,“好了,到这里就可以了。”
钱烧心来了兴趣,“怎么展示的,那时候她身子不爽?”
灵芝摆手,“非也非也,我看出她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爱好了。”
祝虞:“好了。”
钱烧心八卦兮兮凑过去,“什么?”
祝虞伸手要捂嘴,灵芝却偏巧弯下腰躲了过去,趴在桌上,小声道:“她好色。”
“啊,此等爱好?”钱烧心两眼瞪大来,看看序璟又看看祝虞,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祝虞两眼一黑。
不过这场面她不是第一回见了,她捡灵芝那日,灵芝就是这般在众人面前给她下了诊断,当时周遭还一片嘈杂呢。
“我说小灵芝,你说话真的是很不中听,我只是喜欢看俊男靓女,来养眼睛,来愉悦舒心,被你那么一形容,我仿佛跟什么色·魔一般。”祝虞说。
她确实喜好捡绝顶美貌的人回去当仙侍没错,但她发誓,她没有动过半点歪心思,入她殿里的人,她也从没有做过什么扒衣服,亲小嘴,甚至更那啥那啥的事情。只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得好看的人往她身前一摆,她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从前尧倾还老拿这事说她。
说她自打会哭起,只要一把她自己放到床上,她就会扯开嗓子,哭得震天响,起初他还头痛的很,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这小女娃滴溜溜乌漆漆的眼睛,只要瞧到什么好看的人,便怎么样都随便了。
自己躺着睡觉也随便,自己坐在那不动也随便,叫她张嘴吃饭也随便,给她喂什么都随便,混像是被夺了魂,整个人都乖巧了。
好在尧倾天生的一副好面容,也不必去乱找理由搬个貌美无双的人来带祝虞。
所以,她,祝虞,闲德上仙,只是小时候脾气有些怪,需要貌美的人来灭火。
实实在在,绝绝对对,不是什么荒·淫无度的主。
但有了这么一个“她好色”的噱头,钱烧心终于不再紧揪着序璟不放,许是有些分寸,知道眼下大笑,会招打,他便将头埋到桌下,两手捂嘴,企图遮掩自己的情绪。
这无疑不过掩耳盗铃,他自己或许没感觉,但这张桌子被他带的上下一颠一颠的,没停地晃。
“钱烧心。”祝虞唤他。
钱烧心愣愣抬起头,他脸上笑意未散,“啊?”
一巴掌响亮地拍到了他的肩上。
祝虞:“这有什么好笑的?”
钱烧心是真的打定主意要好好学做人了,看到祝虞脸上愠色,即刻收敛,只是嘴角还是有些不受控,“行,不好笑不好笑。”
“十里长街,落凡尘花海中,仙子瞧见我,便捡了去了。”序璟放下茶盏,看着钱烧心,突然肯说了。
“这么简单?”钱烧心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又有些不信。
直到他看到灵芝疯狂点头,似乎是想赶紧让这件事翻篇过去了。
“哦。”钱烧心调整了一下坐姿,两指比在眼前,又划到序璟身上,仿佛在说什么“等着吧,我会一直盯着你”,说到底,还是打心底里不信。
祝虞将一切看在眼里,指尖摩挲着茶盏,心里也大抵有数了,可她居然松了口气。
“那个,叨扰一下。”富春平挤了进来。
虽然钱烧心自己曾经是个祸仙,却不妨碍他不待见他的这些“同伙”,一见到富春平,甩了个脸,扭过了头。
平心而论,若要判富春平的善恶,实在是很难下手。
虽说他没少掺和甄府的事,做他们的助手,可他也没少帮祝虞一行人,同样的,也没把祝虞他们从甄府的算计中摘出去。
不过将甄府里头的真相用说书的方式公之于众,还是富春平自告奋勇提出来的。
起先祝虞担心他那爆体而亡的术法,不想让他这么做,谁知他自个又说没关系,他能解。这才由祝虞转述,富春平记录,写成了戏文。
他还怕祝虞他们不信他原来真的给自己施术了,愣是拉住祝虞,叫他们观看他那复杂无比的解咒过程,又是添柴烧火,又是贴符念咒,又是捏诀画阵的,忙乎了一个下午,才把那玩意解除了。
如今若要祝虞评价他,也只能无奈又纠结地道一声,“真真有才。”
“什么事?”祝虞侧头问。
富春平笑道:“劳仙子跟我出来一下,我同你说些话。”
“在这里……”祝虞刚说几个字,富春平便摇了头,“这里不方便。”
“那我跟你走一趟。”见富春平神色认真,祝虞起身。
灵芝不想跟这俩正吵着的待一起,忙不迭地就跳到祝虞屁股后头去了。
富春平看到了,拎着它的领子将它提走,“小朋友,自己玩会去吧。”
灵芝巴巴看向祝虞。
祝虞朝灵芝点点头,灵芝才依依不舍地退下。
但直接回去又怪没面的,而且钱烧心和序璟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它不喜欢那样的氛围,再调解又实在费劲,干脆自己转头往茅厕的方向去。
刚走到半路,在一截楼梯下,突然一道声音叫住它,“小朋友。”
灵芝在四周望了一圈,确定这周围只有它这么一位小朋友后,好奇回头。
只见一位穿着中明橙黄衣袍的少年斜倚在墙边,五官妖艳美艳十足,手里抓着好几个袋子,朝它晃了晃。
灵芝第一直觉是它绝不认识这么个人,但莫名的,看到他脸上略欠揍的笑,它又觉着他们似乎曾见过,于是它抛下祝虞“不要随意搭理陌生人”的告诫,走了过去,“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见你脸上肉多,生得可爱,很是合我眼缘,要不要一起吃瓜子?我这里有五香的,有陈皮味的,还有桂花味,凉茶味,还有没炒过的,红皮瓜子,南瓜子都有,你看你想吃哪种?”
灵芝舔了舔下嘴唇,心想这人怎么这么会,一来就撞它心坎上,前阵子在甄府吃瓜子可是给它吃上瘾了,偏一场大水冲过来,许多吃食都供不上来,它馋了许久呢。
它伸出手。
忽而祝虞的告诫又从脑中划过。
“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它又收回了手。
那少年笑脸略收,“怎么了,没你喜欢的?”
灵芝摇头,“不是,家里大人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嗤”,那少年很是不屑,自己却伸手进去,每个袋子里都掏了一颗瓜子出来,在灵芝面前挑出瓜子仁咽下去,等了一会,对灵芝道:“看,没事吧?”
“大人说不能吃别人的东西,是怕有毒,会害了你,你往后若是碰见别的大人了,也得当心,但眼下,你遇见的是我,所以没关系,吃吧。”
灵芝思忖了一会,觉着是这么个理,点点头,抬手要抓瓜子,到了半空,手却忽而一顿,“那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若是我吃出事了,回头可以告诉我家大人,我们回来找你。”
那少年盯着它,嗤嗤笑了,上挑的媚眼里透出几分明媚来,“行行行,那你可记好了。”
“好,我听着。”灵芝全神贯注,站得端正,竖起耳朵来听。
那少年收拢袋子口,臭屁地竖起大拇指点了点自个,“小爷楚尘芳,楚尘芳的楚,楚尘芳的尘,楚尘芳的芳。”
钱烧心:(越努力越有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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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孤影梦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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