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神明

雾津山不知岁月,荆雾的意识诞生于千年前。

那时它并没有身体,山间的一草一木,虫鱼鸟兽,便都是它的眼睛。

几场春雨过后,它有了和人类相同的身体,但人类无法看到它。

它才知道自己的不同。

于是它便光明正大站在人群中央,看那些穿着粗布短衫的人们有时开心,有时满面愁容,说着战乱和天下局势,也说着孩子和田中作物。

它体内有一股可以操控的力量,那力量让它可以改变雾津山的天气。

春天时下场细细密密的雨,在炽热夏天扬起一阵清风,秋天时卷走村民房顶屋前的落叶,冬天飘飘摇摇落下雪花。

它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人类来说意味指什么,但它做这些事时,那些人总是很开心。

它偶尔会觉得无聊,想去往远处,但山是无法走动的。

这是雾津山亘古不变的路途,它只能坐落在那,看着村庄建起,看着村里一代人死去,又一代人出生。

于是它只是循着山风飘摇各处,卷走村民晾晒的野果粮食,留下一些罕见的草药野食。

做得多了,发现异常的村民会异常机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自己遇到的怪事,谈论最近两年村里的天气变化,再说些它听不懂的话。

关于这座山,关于神。

雾津村地处山间,位置隐蔽,人们最初为躲避战乱逃来此处,人数不多,与外界联系很少。

但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形容憔悴身分不明的人找到这里,久而久之,村里的人便渐渐多了。

后来村里建起了小学堂,它就跟着一起识字读书,看他们藏起来的书籍,在灵异志怪故事里寻找自己的同类。

同类没找到,但找到了人们口中的神明。

它用自己认识的字给自己取了个人类的名字——荆雾。

有了名字,好像从此才有了身份。

他那时想,说不定他也算是这里的守护神呢。

但当守护神很无聊,除了天气,荆雾并没有其他能做的。

所以他继续在山里游荡,跃上树梢和整理羽毛的鸟雀并肩,将树叶花朵插进它们漂亮的翎羽间。

更多的时候,他都在沉睡。

时间的流逝与死亡,对荆雾来说是个伪命题。

每睡一觉醒来,村子就会变个模样,少了几个人,多出几道对他来说陌生的身影。

他最初并不清楚死亡意味着什么,直到那次,他偷偷带走那位单方面认识的孩童的野果,准备回林子里找些更好的还回去,却在果树上不小心睡过去。

醒来时,他摘下果子,从比睡前高了许多的果树跳下,回去找那个孩子,却只见到了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包。

那天,他在小土包前站了很久,第一次拥有除无聊之外的情绪。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亡。

或许就像林间的落叶一样,在某个普通的日子,随着风自然掉落,然后淋一场雨,承受几滴露珠,在愈来愈深重的雾气里,化作薄瘠养分,去迎接新芽的到来。

直到荆雾的身体上燃起了一场大火。

那时已是仲秋时节,雾津山将近四个月没下过雨,溪流和水井已经干涸,田中作物死亡,树叶也干枯蔫耷。

偏偏气温高得异常,荆雾降下的雨在半空中便蒸发了,落不到地上,也救不了人。

雾津村地处封闭,山路崎岖,易进难出,求助无门。

这是天灾,村里死了些人。

极端情况下,人类试图向神明寻求帮助,但荆雾也没有办法。

极度缺水让他们失去理智,变得暴躁。

尤其是在发现他们从祖辈口中听说的,默认存在的那个神明,竟一直毫无作为时。

事情发生的那晚,荆雾正站在山顶观测天象,几天后,这里就会有大雨降落。

他沉浸在这个消息带来的惊喜中,尽管察觉到有人进入山林,也并没有特别注意。

因为山里的野蔬药材谁都可以采,所以常常有人来。

然后,在绝境中失去理智的人怒骂着他们口中无用的神明,癫狂地点燃了因缺水而干枯的林子。

火龙呈燎原之势迅速向四周流窜,那是漫天的大火,烧毁了大半座山的大火。

山林是组成他的一部分,荆雾的大半身体被烧伤,肺腑里是剧烈的疼痛。

他从未感受过这种疼痛,皮肤皲裂流血,在浓烟中咳嗽时,嘴里是滴着血的脏器碎肉。

原来他的身体和人类没什么不同。

其他村民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大火在往村子里蔓延。

那个纵火的人终于清醒,跪在村长面前痛哭流涕,那也是荆雾第一次感到难过,可惜时间无法倒流。

从没有人告诉荆雾应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但他还是撑着强弩之末的身体,用尽最后的力量,控制住火的蔓延。

村庄保住了,被吓傻的村民劫后余生般抱作一团,纵火的人涕泗横流,对着荆雾所在的方向不停磕头道歉,直磕得头破血流,染红了细碎的尘土。

荆雾这才意识到,他被人类发现了。

村民围堵上来,荆雾分不清他们的表情里是否有恶意,他慌乱地接连后退几步,转身逃进山里,逃进大火里。

火烧了整整一夜,翌日,天空响起轰雷,那场迟了几月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因为恶意燃起的火终于被扑灭,荆雾穿着破损脏污的白袍,躺在空旷山洞里奄奄一息,生死不明。

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死亡,但山林总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雨水带来了生机。

荆雾陷入沉睡,山间草木在雨水的洗礼中获得新生。

百年后,光秃的雾津山终于恢复成大火前的样子,山林翠绿葱茏,溪流潺潺,鸟兽成群。

荆雾也从沉睡中缓缓醒来。

他身上的白袍恢复如新,骨骼与内脏修复重组,体内的力量比鼎盛时期还要充盈。

荆雾想着村子里的村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去看他们,却在迈出洞口时,看到灌木树丛掩映后的一个小庙。

庙里供桌上堆满新鲜的蔬果肉蛋,三根香静静燃着,那道淡淡的烟雾逆着风拐了个弯,飘进站在门边的荆雾的身体里。

小庙里供奉着山神,那是他自己。

荆雾只是一座山,那些人却说他是神。

-

“然后呢?”谈令眼眶湿漉漉地看着荆雾。

他最初以为荆雾只是个爱好狗血的狐狸精,被否认后,又把各种猛兽挨个套在荆雾身上想了个遍,最后才得到答案。

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身份。

而且还藏着一段过于惨痛的过往。

“不要哭,我说这些没想让你哭的。”

荆雾亲去谈令下巴上的泪痕,将脸埋在他颈窝,声音低哑如呢喃,将过往简缩成一句话。

“然后我就继续睡觉,再醒来时,就遇到了你。”

那是荆雾睡得最久的一觉,再睁眼千年已过,人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变成了他全然陌生的模样。

他在若有似无的哭声中醒来,循着动静走出山洞,看到了穿着奇装异服,头发古怪,被蚊虫咬得满身红包,还边掉眼泪边四处乱钻的谈令。

一眼万年。

也不知道谈令当时是怎么走到那里的。

毕竟为了不被打扰,他睡觉前特意找了帮手守着村子和山林,又在山洞外布置了重重迷宫。

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他们命中注定会遇见。

谈令刚好迷路闯进他的领地,他也恰好醒来。

所以他们就是天生一对,早该在一起。

埋在颈窝里的人开始意味明确地大声喘息。

“嘶……”谈令抓着荆雾的头发把他扯开,眼泪还没干,脸上有些弄不清状况的茫然,“怎么又咬我?”

现在不是得知他身份和过往后的表达心疼的温情时刻吗,怎么咻地跳到了午夜频道?

荆雾眉眼沉沉,箍在谈令脊背上的手稍稍用力,“对不起。”

两人距离拉近,鼻尖相抵,他顺势黏黏糊糊亲谈令的脸颊,显然更想要亲密接触,“但是我忍不住。”

他不认为自己的这段经历有多么沉重。

千年前发生的事,只是因为作为一座山,荆雾无法主动遗忘山里发生过的事,所以才会一直记得。

谈令想知道,他就当成故事说出来,并不值得谈令为此难过,又付出眼泪。

可是谈令哭起来的样子……

荆雾眼也不眨地看他,鼻息有些微妙急促,牙尖也痒得要命,只想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好想亲你,不要拒绝我,好吗?”

“我不答应你就不亲了吗?”

“当然不可能。”荆雾即答。

谈令面无表情。

眼见荆雾又开始不对劲,谈令捂住耳朵,欲言又止,想好的安慰词句被重新塞回肚子,近乎麻木地承受他的啃咬。

怎么只有自己在意?

除了刚踏入这里时的那瞬失神,荆雾并没有其他类似难过的情绪,他始终淡淡地讲述,像是那些事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余痕迹。

那就这样吧。

谈令轻轻叹气,无论荆雾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在自己面前假装不在意,都无所谓了。

反正自己会陪着他。

-

从小庙里出来,谈令本来想进山洞里看看,但荆雾以里面太乱,不好意思让他看为由,边道歉边拒绝了他。

虽然谈令并不认为他会有“不好意思”这种情绪。

重重叠叠的树叶遮挡了大半烈阳,林子里日光暗淡,轻柔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鼻息里都是荆雾身上的那股草木香。

一桩心事了结,谈令放松地趴在荆雾肩膀上打哈欠,正昏昏欲睡,余光里倏地掠过一道黑影。

他慢慢直起身子,眯着眼猛盯黑影消失的位置。

灌木轻微晃动,他眼睛一亮,凑近荆雾兴奋道:“那边有猫!我看到黑色尾巴了。”

荆雾抱着他往回走,随意朝旁边一瞥,“不是猫,是莫明。”

“谁?”

谈令愣住,回忆起莫明的硬汉脸和社恐性格,“他也不是人!?”

地上的藤蔓把自己扭成一串爱心,试图吸引谈令的注意,但时机不凑巧,发现它的只有报复心极强的某恋爱脑。

“不是人,不过他也不是猫。”

荆雾不动声色地踩扁藤蔓,三两句把莫明的身份掀了个底朝天,“想看的话下次把他抓来,变成原形陪你玩。”

躲在草丛里,时刻谨记不能暴露身份的莫明身形一晃,把尾巴甩得啪啪响,有点不太想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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