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里的风带着一股土石的腥气,卷起地上细碎的沙尘,也卷起那头死去的野猪身上尚未凝固的血味。赵珩那句平淡的话语就消散在这阵风里,可每一个字都敲打霍铮紧绷的神经上。他握着剑的手心里还残留着一层黏腻而冰冷的薄汗,让他觉得那柄趁手的长剑此刻竟有些握不稳。
他抬起头,迎上三皇子那双在山谷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深沉的眼睛。霍铮知道自己不能撒谎,可他也同样不能将抹合烈的帮助就这么宣之于口。他只能含糊地垂下眼帘,手指摩挲着剑柄上冰凉的缠绳,那上面细密的纹路硌着他汗湿的指腹。
“殿下谬赞了,”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是这畜生本就受了伤,我……不过是运气好,捡了个便宜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刻意避开了地上那支样式迥异的羽箭。他希望三皇子没有留意到那个细节,可心里又清楚,以赵珩那份被宫中岁月打磨出来的敏锐,大概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他甚至能感觉到卫青岚的目光正从赵珩身后投射过来,在他的后背上无声地逡巡,让他觉得那里的衣料仿佛都变得滚烫起来。
赵珩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只是控着马,又向前走了两步。他的目光在那头巨大的野猪尸体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这头畜生的獠牙倒是完整,皮毛也算上乘。霍小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这话问得巧妙,既像是随口的闲聊,又像是在提醒霍铮,这件战利品背后所牵扯的归属。按照秋猎的规矩,谁的箭射中了猎物,猎物便归谁所有。可如今射出致命一箭的人早已离去,而霍铮却是这桩功劳名义上的唯一见证者。这头野猪就像一个滚烫的山芋,被赵珩轻飘飘地丢到了他的手里。
霍铮此刻的心情沉重又窒闷。他感激抹合烈的救命之恩,却又因兄长的嘱咐而不得不与他划清界限。如今赵珩这番话,更是将他推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他若是认下这份功劳,便是冒领,是对救命恩人的一种背叛,往后一段日子恐怕都不得心安;可他若是否认,便势必要牵扯出抹合烈的存在,那后果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他从未觉得,一件看似简单的狩猎会变得如此复杂,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他对着赵珩躬了躬身,姿态放得比方才更低了些,几乎要将头埋进胸口里:“这畜生虽然是我所杀,但终究是沾了殿下的光。若非殿下恰巧路过,惊扰了它的心神,我也未必能如此轻易得手。这头野猪,理应献与殿下。”
赵珩听完,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像是冬日里阳光下冰凌的一点反光,转瞬即逝。他看着霍铮,那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不再是先前那种全然的疏离。“霍小将军倒是会说话。”他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是话锋一转,“听闻令兄的箭术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今日怎么不见他与你一同?”
“家兄喜静,不爱与人争抢,想必是去了林深之处寻些清净吧。”霍铮恭敬地回答,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
赵珩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他不再看霍铮,而是拨转了马头,那动作流畅而优雅,仿佛他不是在险峻的山谷里,而是在平坦的御花园中。“这峡谷里风大,不是久留之地。霍小将军也早些出去吧,免得令兄担心。”他说完,便与卫青岚一道沿着来时的路不疾不徐地离去了。那匹巨大的野猪尸体,他们终究是没有带走,就那么安静地留在了原地。
直到那两骑身影彻底消失在峡谷的拐角,霍铮才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缓缓地松开了那只一直紧握着的剑柄。他看着地上那头死去的野猪,以及那滩已经开始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心里空落落的。
他翻身上马,带着一身的疲惫与寒意,离开了这片让他心神不宁的峡谷。
他漫无目的地在林间骑了许久,心里乱糟糟的,再也没有了狩猎的兴致。踏雪似乎也能感受到主人的心境,只是安静地走着,偶尔打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里很快就散了。不知不觉,他竟又绕回了先前与兄长分别的那处岔路口。他看见兄长的那匹黑马就拴在不远处的一棵枫树下,而霍凌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块被落叶覆盖的岩石上,手里拿着一只水囊,正慢慢地喝着水,姿态闲适得仿佛只是在自家后院里小憩。
见到霍铮过来,霍凌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林间不少的寒气:“回来了?可有什么收获?”
霍铮翻身下马,将踏雪也拴在了那棵枫树下。他走到兄长面前,低着头,看着自己靴子上沾染的尘土,没有说话。
霍凌看着他那副样子,又看了看他马鞍上收获甚微的皮囊,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他伸出手,替弟弟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领,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那动作轻柔得像是拂去一片落叶。“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霍铮抬起头,看着兄长那双盛满了关切的眼睛,心里那股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与后怕都涌了上来。他张了张嘴,想将方才峡谷里发生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可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不能说,他不能将抹合烈的名字说出来,那像是他心底一个不能与人言说的秘密。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闷,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只是追一只白狐,跟丢了,还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受了点惊吓。”
霍凌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从弟弟那张故作镇定的脸上,缓缓移到了他腰间的箭囊上。那箭囊里,所有的箭矢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唯独少了一支。他又看了一眼霍铮身后的踏雪,那匹神骏的白马身上虽然没有明显的伤痕,可马腿上那几道被荆棘划出的新鲜血痕,在白色的皮毛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霍铮那双紧紧握着的拳头上。那双手,因为方才的死里逃生,此刻还在微微地颤抖着,泄露了他所有的不安。
霍凌什么也没有问。
他伸出手,将霍铮那只冰凉的手拉了过来,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掌握住了。他感觉到弟弟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了一下,而后又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像是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幼兽。
“既然累了,那我们今日便到此为止吧。”霍凌的声音很轻,也很柔和,“猎物不过是身外之物,不值得你为此烦心。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着,便牵着霍铮的手向着林子更深处走去。霍铮有些不解,却也没有挣脱,只是任由兄长牵着他。兄长的手掌很宽大,也很温暖,那份安稳的暖意顺着他的手腕,一点一点地流进了他的心里,将方才峡谷里沾染上的那份寒意与血腥气都驱散了不少。
他们穿过一片密密的松林,脚下是厚厚的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沙沙的声响。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片向阳的山坡,坡上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草,此刻都已枯黄。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坡上潺潺流下,溪水在日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发出悦耳的声响。溪边的几棵枫树,叶子已经红透了,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在这萧瑟的秋日里显得格外明艳。
“这里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扰。”霍凌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坐下,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吧,歇一会儿。”
霍铮在他身边坐下,将头靠在了兄长的肩膀上。他闭上眼睛,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与风吹过松林时那如同海潮般的声响。兄长身上的那股清淡的皂角与书墨混合的气息将他包裹着,让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彻底地安放了下来,仿佛回到了最安稳的港湾。
“哥,”他闷闷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盖过去,“我是不是很没用?”
霍凌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覆在弟弟的头顶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地开了口,“你看那溪水。”
霍铮顺着他的话语,微微睁开眼。那条小溪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光滑的鹅卵石。溪水在流淌的过程中,遇到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岩石,它没有去冲撞,而是自然地分成了两股,绕过了那块岩石,又在下游汇合到了一处,继续向前流去。
“它绕过石头,不是因为它软弱,”霍凌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山间的宁静,“只是因为它要去更远的地方。阿铮,有时候避开不是怯懦。”
兄弟二人就这么安静地坐了许久,直到西斜的日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与这片山林融为一体。远处,猎场收兵的号角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悠长而苍凉,一声一声,敲打着黄昏。
“时候不早了,”霍凌站起身,将身上的落叶拍了拍,“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再遇见任何人。猎场里那喧闹了一日的盛会似乎已经落下了帷幕。当他们回到猎场大门外那片平地时,大部分的车马都已经离去了,只剩下各家府邸派来接应的下人还在那里候着,在渐浓的暮色里,那些灯笼的光显得有些寂寥。
他们回到将军府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庭院里只点着几盏昏黄的灯笼,在晚风里轻轻地摇曳着,将廊柱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又细又长。霍铮将踏雪交给马夫,只觉得浑身都像是散了架一般,只想回房好好地睡上一觉,将今日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关在门外。
他刚走到自己的院门口,一个守门的小厮便提着灯笼快步迎了上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
“小公子,”那小厮躬着身子,将那东西递了过来,“方才有个半大的孩子,托小的将这个务必亲手交给您。小的问他是谁派来的,他什么也不说,放下东西就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霍铮有些疑惑地接了过来。那东西入手很沉,还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像是什么东西的骨骼。他解开那层层包裹的粗布,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线,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截被处理得极为干净的兽牙,通体森白,尖端被打磨得异常锋利,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层象牙般冷润的光泽。兽牙的根部被人用利刃小心地削平了,上面还用朱砂画着一个他看不懂的图腾,那红色的线条像是某种古老的誓约。
是那头野猪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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