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瑞塔……”
牛怜的声音平稳如故,听不出悲喜。
“你应该见过她,不过估计是忘了,她那时候和现在变化很大。”
“你还很小的时候,国外妖兽有一次规模颇大的战争,我受雇过去参与了辅助其中一方的工作。”牛怜的声音缓慢清晰,似乎是在回想着故去的时光。
“在步入文明社会以后,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残暴的纯粹流血战争,数以万计妖兽尸横遍野的场面,连我也是第一次见。”
“我就是在那里遇到的芙瑞塔。至今都记得那个画面,她很矮很小,头发似乎被粗暴地剪掉了,满头东一块西一块的血斑,身上被绑满了人类用的□□炸药,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刚被屠杀过的一小片营地里。”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问我,有办法烧一下她吗?”
牛怜闭上了眼睛,似乎回想这个画面是件很令人疲惫的事情。
“她给我展示了手里紧紧握着的引信,被血打湿了,打不着火。她说自己没什么异能,妈妈给了她唯一的任务,让她来送死。”
“她就那么站在那,歪着头问我:‘妈妈只交给我这么一件事,我都没死成,该怎么办?’然后直愣愣地看着我,笑着说让我发发善心杀了她。我看着她浑身上下明显不是由战争造成的淤青和大大小小的伤疤,没下得去手。”
牛怜转头看向了无甚月光的窗外,夜色像关了灯的电影院幕布一样漆黑,密布的乌云酝酿着一场欲来的暴雨。
“你知道,她们犬妖也非常擅长愈合,一般的小伤口怎么可能存续那么久。我把她带了回来,也曾经想要送去你之前住的那个地方,但是因为性情……实在太怪异,又被我接走了。”
“等等……你是说那个小男生?就是很早之前被送来,结果整天一句话不说,把周围所有人全部咬伤以后又被领走的那个家伙?”苗伊在记忆里突然对上了某些片段。
“因为她当时头发比较短,你们以为她是男生吗?”牛怜轻轻笑了一下,“如假包换的小妹妹。”
顿了顿,牛怜又接着说道。
“后来我把她送去了我集团旗下的学校,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又送她出国学习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回来我身边。”
“我自觉对她有些亏欠,所以给她了一个小公司管着,随她去伸展下拳脚。”
苗伊皱着眉,感觉不像真的,狐疑地问道:“听起来你不是她的救命恩人吗?为什么还会亏欠?”
“……这。”牛怜话中带着迟疑。
“难为你编了这套说辞给芙瑞塔洗白,不愧是影视公司的,在这写剧本呢。”苗伊冷哼一声,转头向沈扶风寻求着认同。
“唉。”牛怜重重叹了一口气,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沉默了一会儿,原本一直沉稳平静的声音带了些颤抖。
“……她的性情实在,我吃不消。”
“……她上学的时候,时不时就会过来找我,缠着我,要我……给她,换尿布。”
沈扶风和苗伊同时揉了揉耳朵,似乎都没听清:“?”
好像多年来一直无处诉说的遭遇早已在她腹内折腾许久,牛怜一口气继续说道:
“一开始还只是个很沉默寡言的女孩,我知道战争孤儿多多少少都会有内心创伤,就多关爱了几分。后来她终于开始笑了,会主动追着喊我妈妈,会要我抱她贴着她。”
“后来事情好像变得有些奇怪,一天到晚缠着我让我陪她玩母婴过家家,就是把她抱在怀里,拿拨浪鼓之类的玩具逗她。”
“我知道这大概是因为她在母亲和家人那里没有得到足够的爱,可能导致了她内心的扭曲,所以一直都耐着性子陪她玩,以为过段时间她就会好起来。”
牛怜表情尴尬地移开了和苗伊对视着的目光。
“后来……后来,我有一次回到公司办公室,看见她基本没穿什么衣服躺在我办公桌上,旁边放着一个尿不湿,嘴里叼着奶嘴,哼哼着让我来换尿布。”
“……。”
窗外雷声大作,闪电劈开厚重的云层,照亮了屋内凝成冰块的空气。
“从这事发生过几次之后,我就避着不太愿意见她了。”牛怜接着说道。
“可以理解”四个字同时出现在了沈扶风和苗伊的脑海中,回想起那天芙瑞塔在金斯办公室里的疯狂场景,甚至对面前略带了些疲色的中年女人产生了实打实的同情。
“后来……她的亲生父亲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她在我这里,追上门来打骂要钱要资源。那天我有事不在本地,听当时在场的属下们说,她父亲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如何打死了她的亲生母亲的场面。”
“当时她好像是第一次展露出了疯狂的一面,似是和父亲缠斗了一天,最后浑身是伤的、笑着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牛怜简短地补充道:“死相十分惨烈。”
“我不想她在遭受这样心理创伤之后再历牢狱之灾,所以费尽心思压了下来。经过这件事,她似乎更缠着我了。但是我当时,你知道,我和金斯姐姐……重心都在你身上。”
牛怜的目光颇带了些怜爱,望着桌子对面的苗伊。
“对她的疯狂行径,我实在是有些担忧会影响到你。故此,没有介绍你们认识。”
“后来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她对我表现得十分正常,不再偷偷出现在我外出上厕所时旁边的隔间下面,也不会再在我家中安装各种摄像头,她十分乖巧地学习、参加测验,次次名列前茅。”
“我慢慢放下了一点戒心,她也向我许诺,不会再做任何癫狂的事情惹我烦心。”
那中年女人看向苗伊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小心翼翼:“再后来,她向我推荐了那群人。”
沈扶风明显感到苗伊的身体僵硬了起来,她伸手揽过苗伊的腰,试图抚平对方逐渐开始颤抖的躯体。
“她说那是一群正规的政府科学家,是她作为学院代表和人类交流时结识的,为了增进人类和妖兽的友好和睦共处进程,想要推荐一批妖兽过去深度探讨交流。”
“她本来想要自己去,但是说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有极大可能成为人类和妖兽交流里程碑上浓墨重彩的一页。正好她探听到我和金斯妹妹对小苗的特殊异能予以众望,所以忍痛割舍了机会给伊伊。”
苗伊的身躯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后来……我正在外地忙着集团新分部的事情,芙瑞塔告诉我她被那群科学家骗了,其实是抓妖兽在做兽体实验,但是她拼死保护伊伊逃了出来,伊伊逃出研究所不知所踪,还给我展示了她在挣扎中划破的伤口。”
“我当时真的,非常着急,连扇了她数个耳光,骂得也非常难听。小芙当时愣住了,说自己也是受害者,说我偏心,用她手里拿着的、从研究所里偷出来的,用来给伊伊放血的刀,扎了我一下。我虽觉得人类着实狡诈,不能全怪小芙,但是看到她不禁还是觉得不舒服,便和金斯商量了一下,做主送她去国外读书了。”
说着,牛怜掀起了自己的上衣下摆,露出了下腹部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我留着这么多年一直不让这个疤消失,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因为大意而失去伊伊的事,和……”
她的眼神突然涣散,声音里掺杂着浓到化不开的忧愁:
“失去爱人的痛苦。”
“原来是她……原来是她送我去的,好一个悲情的故事。你说,她被骗?”苗伊依旧浑身战栗着,从毫无血色的唇中扯出一声冷笑。
“我被送去的当天晚上,隔着笼子听到那群人类在打电话,说着合作愉快,说着感谢她,感谢她特意送来变异的妖怪供解剖研究!”
“她被骗?那她可真是被骗得也太彻底了,连‘探讨’和‘解剖’都能混淆,是因为你送你的乖乖女儿读得书识得字不够多?”
“我被放了多少血,割了多少刀,那群疯子一样的人类站在我的面前一边切着我的血肉一边计算着愈合时间,我每一句尖叫在他们耳里都和野兽无异,每一次痛晕过去又被冷水泼醒时你们在哪里?我在那的每一秒有多度日如年,你倒觉得对她亏欠?”
“你到现在都只觉得是你的变态女儿一时被人蒙蔽,你失去了你的女朋友,失去了从孤儿院领养来的一文不值的苗伊,而我只是关在笼子里被当成一坨会不断自己长出血肉的烂泥,怎能跟你的痛苦相提并论?!”
“这……”牛怜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么多年,我没有去找上门把你们碎尸万段已经是我顾念旧时养育的恩情,这辈子缘分早已断绝,你和金斯都是一样,别再来烦我!”
说罢,苗伊大步起身摔门回到卧室,只留下满心心疼的沈扶风和紧缩眉头的牛怜。
沈扶风深深看了中年女人一眼:“请你自便。”
牛怜也不纠缠,点点头,起身消失在了门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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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最不想提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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