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哈尔——”
黄昏,太阳本漏着尾巴尖儿,被艾伊木奶奶一嗓子吓得晃晃,干脆提早下班,月亮却早已上岗,所以茹扎村的夜空依旧明亮,还有纷飞的雪,比星星还耀眼。
乐野一边大声应着,一边走出木工房,飞奔进艾伊木奶奶的家里。
奶茶烧好了,馕也烤得焦香,乐野掀开毛毡,被香晕了头,坐下大吃。一老一少偎在热乎乎的暖气片旁,盘腿望着窗外,夜灯在庭院散着毛茸茸的光,凛冬虽寒,但一室暄暖。
“高哈尔,你真不行,整整十四天,你还拿不下医生。”
自乐野回到阿勒泰,大嘴巴地给艾伊木讲了一路见闻后,艾伊木听懂他对凌唐的心意,觉得这个没血缘的孙子以身相许也没什么不可以,没想到乐野临到目的地竟被甩了,觉得他没用,一连几晚念叨他,说自己年轻时如何快速拿下男人,乐野真是不行。
“你不像我。”
乐野嘴角抽搐:
“阿帕,我不是你亲孙。”
艾伊木不以为意,摸索着伸手,捧住他的额头亲了一口:
“胜似亲孙嘛。”
乐野立马“哎呦”一声,捂住额头,脸上带点羞赧:
“阿帕,我都十八了,医生说不能随便给人亲。”
没想到艾伊木表情很怪地笑了笑,半晌才道:
“医生很会教你。恩,是不该随便给人亲。”
她在“随便”两字上用了重音,乐野狐疑地看了看她,然后撇撇嘴:
“阿帕,你还是别说汉语了,怪怪的。”
艾伊木笑而不语。
乐野没有告诉她凌唐的名字,俩人都以“医生”代称。
知道乐野的心事后,又见他天天学习好几个小时,艾伊木也开始全天学习说汉语,还誓要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乐野问她为啥,艾伊木说假如有朝一日见到医生,一定要跟医生好好聊聊,她孙子嘴笨,还得她出马。
“医生天天嫌我话多呢。”
艾伊木笑了笑,撑着偏胖的身躯站起来,长吁一声,摸索着往床边走去,招呼乐野:
“笨蛋高哈尔,给我端杯水在床头,然后你赶快去睡觉,不准熬夜,精力足足的,才能去追医生。”
乐野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像是他正在实施追凌唐的行动似的。
可天知道,他压根就见不到凌唐,或许再也不见。
乐野扶着艾伊木躺下之后,跑到木工房里愣神。那十四天,简直像梦一样。
凌唐说得没错,一场梦。
那天,凌唐跟交警直说了乐野的情况,还拜托对方一定要直接把他带到派出所,希望当地政府能够帮忙解决户口办理问题。交警二话没说,直接答应。
乐野的情况,并非无人问津。相反,年年都有村干部上门,劝说乐野爸爸带他去上户口,没有出生证明且单身父亲的特殊情况,只需要亲子鉴定就可以办户口、身份证。
但乐野的爸爸屡屡拒绝,甚至把政府接连三次为其申请的亲子鉴定补贴花光了。
一个月前,乐野的爸爸猝死,使得这件事情更加棘手。
好在,艾伊木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在他死后的那天早晨,用小刀划开乐野爸爸的手指,收集了一点点血,帮乐野顺利完成了亲子鉴定。这种情况连鉴定机构都没见过,但乐野的情况太特殊了,他也不可能一辈子当黑户,于是在各种“绿色通道”的加持下,终于有了身份。
身份证和户口被成功登记申办的那天,乐野紧紧抱住艾伊木,道谢完问她:
“那天弄他的血,怕不怕?”
艾伊木正在挤牛奶,闻言大手一挥,鲜奶甩了乐野一脸,她说:
“怕撒嘛,早知道这么简单,我们就该早早把他迷晕了,装一桶血都行呢。”
乐野被她逗得笑起来:
“阿帕,你好残暴。”
“哎,我残暴得太晚了。”
两人都笑出一脸泪花。艾伊木说这话也是逗逗他,她一个几乎瞎了的老太太,在乐野爸爸还活着的时候,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在乐野被家暴的时候提供一碗奶茶,一张床而已。
爸爸走后,乐野被告知成为新的户主,也就意味着艾伊木奶奶家旁边的这座小庭院,将完完整整的属于乐野,最重要的,它不再象征着牢笼,云开雾散,这里无比温暖。
乐野把院子重新收拾了一下,爸爸从前的卧室改为杂物间,原先的杂物间改成自己的卧室和书房,还有两间小房子,一间做厨房,一间做木工房。
此刻,他嗅着木头的清香,望着月亮学会了思念。
他还有秘密没告诉凌唐呢。
他的身份证就快要办下来了。
他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了。
阿勒泰的冬夜真的万分璀璨。
可惜,医生听不见,也看不见和他有关的所有。
又是一天黄昏,乐野扫完两家的雪,很委屈地堆了个雪人。
离开凌唐已经整整十天了。
那天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他跪趴在警车后座,喊得很大声,说他错了,也说他不要跟他分道扬镳,可是凌唐什么也听不见,甚至不愿意看他,孑然一身,决绝地走在风雪里,头也不回。
“高哈尔——”
艾伊木的嗓门总是很洪亮,打断了乐野的思绪,他顺着声音跑到牛棚,艾伊木累得喘气,吁了一声,叫他把热牛奶装好,等会儿有人来取的。
“这么晚了,谁啊?”
艾伊木坐在椅子上,浑浊的眼睛有点躲闪:
“赛力克。”
赛力克?乐野知道他是屠夫,从来不定艾伊木的热牛奶,怎么会过来,他把这个疑惑说了出来,艾伊木又叹了两口气,才说:
“卖掉一头牛,给你买个手机撒。”
乐野愣了愣,脱口而出:
“我不要手机。”
这话艾伊木前两天就跟他说过,牛棚里总共有三头母牛,是艾伊木生活的全部来源,一头牛换个昂贵的手机,在茹扎村很寻常,但在他和艾伊木家,不可能,且没必要。
但无论乐野怎么劝说,艾伊木这次铁了心,也不跟他嘻嘻哈哈了,板起长辈的面孔,要求乐野必须在这件事上听从他的意见。乐野赌气,但母牛是艾伊木的,他做不了主。
很快,赛力克来了,并带来了一部新手机,是艾伊木央他在镇上买的。当即,赛力克牵走了牛,拎走了艾伊木附赠的一桶奶,把手机递给乐野。
乐野没接,赛力克气哼哼地:
“小子,不要浪费别人的心意。”
茹扎村家家户户都知道这两家的情况,没少帮衬他们,这头母牛很老了,其实根本不值新手机的价,但赛力克和艾伊木一样,希望乐野真正走进新生活。
乐野从不钻牛角尖,也不内耗,很快想通了,便冲赛力克和艾伊木笑笑:
“我会报答你们的。”
赛力克哼了哼,哈气瞬间成为白霜,他指了指桶里的牛奶:
“说撒么,没事给我端一碗奶.子就行。”
乐野知道赛力克家从来不缺牛奶,说这话是让他不要有压力,所以也就开起了玩笑:
“你们不要老说‘奶.子,奶.子’的,不文明。”
赛力克一愣,艾伊木很快反应过来,冲他挤眉毛:
“这一定是医生说的。高哈尔认识一个医生,还没拿下。”
啊——乐野扭头就进了木工房,身后传来赛力克很夸张的“呦呵”声。
假如凌唐听见这些话,会觉得脸皮厚的不仅是他,恐怕是整个茹扎村的人。
他把凌唐送给他的所有东西摆在桌子上,用铅笔描画着,准备全部做成小木雕,希望有朝一日能给凌唐看看,他有好好保存他的心意。
但这天晚上,他没能认真做活儿,摆弄起了手机。
十八岁的年轻男孩,总是抵挡不住新鲜事物的诱惑。
比如手机,比如凌唐。
他打开手机的瞬间,头脑中浮现的竟然全都是和凌唐有关的画面,还有那段冲击力很强的视频。
啧,医生好与众不同啊。
乐野枕着手机和崭新的身份证甜甜睡去。
身份证是今天早上村干部和民警亲自送到他家的,还说了声“对不起”。
乐野回之以大大笑容:
“没有你们,我早都死啦,区区一个迟到十八年的身份证算什么。”
他明白所有人的怜爱,身边人都已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为他做了许多,尤其是年年送补贴送慰问品的政府,可他摊上这样的爸爸,并不是任何人的错。
他是艾伊木的天使,是茹扎村的高哈尔,好好长大,已足够幸运。
“高哈尔——”
看,就连梦里都是艾伊木的爱。
但下一秒,乐野就皱着眉醒来,飞快地奔进艾伊木的卧室,阿帕半靠在床边,用手紧紧抵着胸口,眉头紧皱,痛苦不堪。
“阿帕,阿帕,你怎么了?”
艾伊木见了高哈尔,一向坚强的老太太忽然流泪:
“高哈尔,我心脏疼,是不是要死了啊……”
“你不会,你不会……”
乐野叠声说着,拿出手机向今天给他留了手机号的村干部打电话,对方带了两个壮小伙很快赶到,艾伊木好些了,但还是有些喘不上气,“哎呦”直叫。
“连夜去镇上吧。”
乐野听了村干部的建议,果断扶起了艾伊木,可他瘦弱,背不动艾伊木,只好让两个壮小伙帮忙,自己和村干部带上了两人的证件和衣服,匆匆往镇上赶去。
到达克墩镇人民医院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
漫天星野,皆为希望。
落了证件的乐野返回车上,而后拎上东西一路小跑,星星在他肩上开满了花。
他跑进急诊室,村干部已把艾伊木放在了轮椅上,正在求诊。
艾伊木面前,高大的医生将听诊器探入衣领,耐心轻语,让这个凛冽的冬夜终于平静下来。
乐野就这么直直地撞进医生的眼里。
医生同他对视,接着垂眸继续问诊。
乐野做不到视而不见,他有好多话想要同医生说,像所有担心家人病情的患者,喋喋不休:
“医生,这是我阿帕,她心脏疼。”
“我是乐野。”
“我错了。”
最后一句几乎求道:
“凌唐哥,别不理我。”
“阿帕”是奶奶的意思(艾伊木超可爱的老太太,以后都叫阿帕啦
长大了点的乐野不喊“哥哥”了,叫“哥”,怕人觉得他装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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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拿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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