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东升,平安巷,姜家,正大门朝里打开,门外站着一群意想不到的人。
管家轻呀一声:“老爷子?您怎么来了?”
老爷子不仅来了,身后还杵着几百号姜氏宗族的老老少少。
放眼望去,最老的得有耄耋之年,站都站不稳,要左右的小辈顶细致地搀扶,省得摔了。
最年幼的至多不过四岁,是现任族长,也就是姜老爷子发话为早死的四儿拍板定下的继子,由四房媳妇抱着。
一大家子,满满当当地人挤人,人挨人,各个衣着光鲜地堵在姜家门口,念及身在帝京坐监受苦的家主,管家暗生不悦。
她不悦,老爷子直接面冷如霜,一点也不藏着掖着,明明年岁不是很大,早早地用上小叶紫檀木圆头拐杖,现下小紫檀木煞有介事地重重敲击地面:“我怎么来了?我不来,难道任由你们胡作非为,听一个七岁稚儿的话?”
管家微弯的腰慢慢挺直,抿唇不语。
老爷子本是随口一说,观她反应,竟然猜中了,火气顿时大冒:“糊涂!韵韵在帝京惹了不该惹的人,你们不思解救,还想带孩子过去裹乱?她素日怎么调.教你们的!”
“嘿!点你呢!”
胖橘橘尾巴尖扫过姜小少主白嫩纤细的手腕,语气幸灾乐祸。
姜刺漫不经心用指腹轻挠猫咪下巴。
道一不吱声了。
尽情享受。
劈头盖脸的指责一旦开腔,如开闸放水,没完没了了。
“不准去!谁敢去我打断谁的腿!一个个没分寸的,出这么大事竟还想着瞒我?要不是大掌柜好心前来报信,我都不敢想你们到了那儿会闯出多大的祸!”
会闯出多大的祸……
嗯……
这话从某个角度来想,其实没差。
但。
哪位大掌柜?
站出来!
大掌柜个头不高,藏在一水高个的姜氏男丁中,不踮着脚都看不到他脑瓜顶,此刻越众而出,人群也自发为他让出一条路。
管家眼睛微眯。
哦。
是帝京玄珠阁的大掌柜。
走狗的走狗,少主百日宴打着为那人扬‘慈父’美名的主意前来献礼,最后被家主‘请’出。
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她怒视老爷子,气极反笑:“凛哥儿因何富贵,家主因何坐监,玄珠阁此人为何远道而来,您真不知?”
七年了,便是七年前一知半解,七年后的今天,起码心里也当有点数。
薛凛媚上换来参加‘摘星礼’的机会,位卑骨贵,一朝飞上枝头去修仙,拜入梨花剑派做了人上人。
梨花剑派两位‘摘星使’与家主素未谋面,岂会无故刁难?
受了谁的指使又或是想讨好谁,还不明显?
玄珠阁大掌柜此番前来报信,分明包藏祸心。
这和黄鼠狼给鸡拜年,背地里想吃鸡,明面上还要花言巧语诓骗对方给它磕个响头再洗干净拔毛跳进锅里有甚不同?
可惜,除了姜韵亲来,其他人的质问,姜老爷子一概置若罔闻。
他冷笑:“梨花剑派不正是凛哥儿拜入的仙门?大掌柜是凛哥儿的人,他能来说明凛哥儿对韵韵并非不念旧情,但做人赘婿到底说起来不好听,咱们服个软,全了凛哥儿在仙门的颜面,事情不就了结了?多简单!”
大掌柜抚须笑道:“对,还是老爷子明理,低个头的事儿,能有多大?”
“屁!薛凛的颜面全乎了,我们家主的呢?”
老爷子冷眼瞧着不服管教的一众奴仆,沉吟半晌,怒骂:“反了天了!”
……
漏刻指到辰时一刻,婢子躬身迈入:“少主,该启程了。”
她睁开眼,橘猫猫从她怀里跳到肩膀,左肩微微一沉,她摸摸猫头,双肩抻平。
走出门去,天光映人,映照她通身的典雅气派。
用典雅气派四字缀在不到七岁的小娃身上,似乎很离谱,但事实就是如此。
将满七岁的姜刺,头系金红双色绳,春日里着象牙白薄衫,腰悬暖玉,裙摆荡漾,胜波光粼粼。
简简单单的装束,淡然抬眉,总归逃不开妙绝仙童的形容。
尤其她肩上还趴着昏昏欲睡的猫儿。
猫沾了生来神异的‘妙绝仙童’的‘仙气’,自然也不凡。
毛色灿灿,一整只绝顶聪明、漂亮讨喜的肥橘。
橘猫,家养田园,非常接地气,能吃,好养活,战斗力可观,为俗世偏爱。
正所谓大俗即大雅,大雅扒拉着真正雅致的神仙人物,那真就是,雅得没边了。
少主小小年纪举止从容,上位者气息隐而不露,但偶一起势,真是叫人开了眼,晓得何为天生矜贵,有志者不在年高。
晨光拂过迎春花金黄色花瓣,门口的对峙声势不减,再耽延下去,恐怕要误了出城时辰。
云团:“要走侧门吗?”
姜刺:“不,走正门。”
正大门,姜老爷子气得浑身颤抖。
长房长孙、年方二十的姜大郎守在亲祖身边,震声呵斥领头的管家:“你是死人吗?!还不请我祖父入内休养,再请个大夫为他老人家调理?小姑姑人在帝京做阶下囚,全指望祖父进京代她向仙门低头认错,祖父若不好,小姑姑也不会好了!”
“怎会?祖父纵使入土成灰,我阿娘也会活得安康滋润。”
“少主?”
“你——”
到嘴边的责骂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戛然而止,姜大郎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眼前走来的……真是他久未谋面的‘堂妹’?
这也是不少姜氏宗族人员的心声。
都怪姜韵爱女之心太过,连累他们见这位姜小少主的次数少得可怜,几年而已,活脱脱的美人胚子,一下子长高了,气度也真的……
姜老爷子不住抚弄心口,赶在他说话前,姜刺看他一眼,也就一眼,使得这位倚老卖老的老爷子止了声。
这眼神……
这眼神和年少的姜韵何其相似?
不。
甚而比当初不驯的姜韵还要孤高冷情。
这孩子……这孩子根本没拿他当亲祖对待!
“好个姜小少主,不愧是‘天人种’。”
“你?”姜刺似笑非笑。
玄珠阁大掌柜同她四目相对,登时不敢放肆,恭迎两步,拱手见礼:“少主好风仪,在下曾在少主百日宴代主献礼,时日太久,兴许您不记得了。”
道一啧啧两声,在灵台与姜刺说悄悄话:“听听,本喵猜他八成不知薛凛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事,还拿你当少主敬着呢。”
“主上虽被仙门看中有了大好前程,走前仍不忘交代我等,要将避尘珠送予少主做庆生之礼。主上挂心,我等自不敢怠慢,这些年逢年过节最好的那份都有送到渡安郡来,就是不知姜家主有没有将礼物……”
他欲言又止。
“好家伙,什么人啊,见你第二面就想挑拨离间,剑骨头养在膝下的狗,还真把自己当人了?”橘猫冲他不客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嗐,劲儿使猛了,差点没翻回来。
管家急了:“少主,别听他胡说,他——”
姜刺抬手,她识趣闭嘴,退至身侧。
“老爷子哪里是想救我阿娘,救人是假,谄媚人是真。薛凛平步青云,你好好的‘凛哥儿’没能翻身做成我阿娘的夫君,你深以为憾,遗憾没人骑在我阿娘头上,你这当爹的,想发威都没地方使。
“您和‘凛哥儿’做不成相亲相爱的翁婿,灵光一闪,便想做人家摇尾乞怜的孙。”
小少主笑意清甜两分,明明看着脸色铁青的老爷子,实则眼里漠然,根本没有这人,唇角轻扯,属于小孩子的声线浸透天真的残忍:“免了吧,我的阿娘,我自己来救。你少来丢我阿娘的脸。”
管家:“……”
姜家众仆:“……”
啊!少主这小嘴,是偷偷抹蜜了吗?
要说半刻钟前老爷子是在装,现下嘛,是真气得要晕过去,姜大郎边为祖父掐人中,边端起为人兄长的架子:“姜刺!你目无尊长!还不快向祖父认错?”
认错认错,又是认错。
她只是认姜韵做娘,不代表真要做乖孙,认一大家子向她耀武扬威心里没数的亲戚。
姜小少主轻声一叹,侧头瞄大掌柜两眼,又收回视线,闲庭信步地往前走,“你人长得矮,说话还好听,要你一只眼,不过分吧?”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话音落地,始终卡在隐忍边缘的二十四分舵舵主之一的驼铃暴起伤人,取了玄珠阁大掌柜左眼。
姜大郎:“……”
姜大郎成了被扼住咽喉的浅水鸭。
唯一能够到的晋身之路被斩断,老爷子这回是真晕过去了。
“欸?人长得矮,说话还好听,刺刺,你在说你自己吗?”
“住口。”
忽略某只坏橘的调侃,姜刺还在往前走。
她要走,有大掌柜的前车之鉴在那,谁敢拦?老爷子都晕过去了!
“告诉你的狗主子,今日门前这出闹剧,我记下了,来日再算。”
……
“来日再算?”
瞎了一只眼的玄珠阁大掌柜哭哭啼啼跪在谦王腿边。
他带伤没日没夜跑死几匹马,为的便是赶在姜刺前面细数姜家罪状,罪状头一条就是教坏少主,使得少主养出一副残暴不仁的性子。
他的眼睛!
“不错,少主知道咱们有心戏耍姜家那群人,小孩子记仇,扬言要和咱们算账。”
谦王放下新收到的一封传书,是梨花剑派山脚下的农夫半个时辰前送来的。
少主?
他轻呵。
生父都不认的孽种,算哪门子少主?
他们从前的路真是走窄了,没摸着那位真实的心意。
他在揣摩该怎样做才能令身在梨花剑派的大靠山感到称心如意时,姜刺结束《清灵剑诀》为期七日的潜修。
帝京,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戏耍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