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请你吃饭。”
“难得啊。”
“餐标300,多了aa。”
“这是要是被挂在网上,得剥夺上网权你知不知道?”
“我穷我有理。”沈恪行拦下出租车,刚要说话却被电话打断。
“不好了大师兄,办公室冰箱坏了!”
“你给它一棍子。”
两人刚进海底捞,又进来个电话。
“不好了大师兄,老板的发财树突发恶疾了!”
“你给它磕一个。”
饭吃到一半,沈恪行第三次按下接听键。
“不好了大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
“你们三个实在闲得慌就找个厂子打螺丝,好吗?”
那边支支吾吾,最后岑熙颐来解释:“大师兄,你给老板申请了调岗,给他调到校长办公室去了。”
“怎么可能!”沈恪行脸色陡变,他今天研究系统的时候测试了好几次,似乎好像不排除某种可能就是他确实误打误撞……
谢柏羽看见他放下电话,神情严肃地问:“我现在走线出国需要准备什么?”
“什么都别带,这样被抓到的时候还能狡辩自己迷路了。”
沈恪行干脆关机,先吃了饭再说,天塌了吴老板顶着。
“你不问我考试能拿几分?”
“你能拿几分?”
“7分左右吧。”
“可以,出国够了。”
“我没说要出国啊。”
“这是我猜的,”谢柏羽隔着火锅热气看沈恪行,他解释说,“之前你妈妈问我,有没有推荐的机构。”
谢柏羽说一句太辣了,放下筷子开始玩手机。
他问沈恪行:“你出过国吗?”
“参加过访学,雅思就是那时候考的。”
“感觉怎么样?”
“去美国的时候没经验,每天跟人辩经,感觉收获很多,其实就是聊闲天而已。后来到俄国就好多了,去列宾美院散步,看纤夫趟过的伏尔加河,去冬宫看世界上最长的艺术长廊,看白鸽落在教堂。走很远的路去买面包和伏特加,再走很远的路回到住处,读一整天的小说。”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俄语很一般。
“然后呢?”
“然后,你会发现冬天很快过去了。”谢柏羽笑笑,“不要悲观,你的生活会比这精彩更多。”
谢柏羽嘴上说他从不悲观,其实还是下意识叹了口气。“你为什么学哲学?”
“因为我缺心眼。”
谢柏羽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他。
“好吧,我投降,你让我仔细想想。”沈恪行放下筷子喝了口水,缓缓开口说,“选本科专业的时候,总以为不理想主义就能过上好日子,但在我渡过四年大学生涯后才发现,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理想主义。”
“可我听说你本科成绩很好,可以保研那种。”
“听说?听谁说?”沈恪行并不要他回答,接着说,“那四年很累。我是从小地方出来的,从上学那天起就没考过第二,但我也清楚,在这样一块砖砸倒一片状元的地方名列前茅有多困难。我拼命学,期末拿到不错成绩,但同时很绝望地发现,跟那些请假去国外旅行、抽空举办个人音乐会的人来比,似乎也没有高出很多。我第一次考雅思拿了8分,出国交流后又考了一次拿到9分,确定没人比我高了,终于安心下来。
准备保研那段时间,我焦虑得……简直没法说。但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在图书馆写题,忽然想看一本小说。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记下来,放假了再看。第二个想法紧跟着冒出来,为什么?图书馆不就是用来看书的?我立刻给家里人打了电话,去办公室签字,然后回图书馆找出那本小说看完。
就这样,保研名额没了,但没什么感觉。晚上室友问我是不是疯了,我把想法跟他们说了,他们居然觉得我这样做,很哲学,很有吴稚晖的风格。我问吴稚晖是谁,他们解释那是全校出了名的混子导师,天天让弟子收心看书。我一听这不错,决定考他的研究生。”
谢柏羽问:“所以学哲学,真的能让人减少烦恼?”
“当然不能,我现在就很烦恼。读了一年闲书幡然醒悟,已经到了用退学威胁的地步。”
“有用吗?”
“只有我没用,但已经走了一个。”沈恪行告诉他,如果他师姐没走,此刻坐在谢柏羽对面的应该是她。“她会用心很多。”
“你确实不太适合给别人上课。”谢柏羽直言不讳。
吃完饭,雪停了,走到室外的两人陷入沉默。融入人群,听小贩推着车热情叫卖,看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挽住妈妈;情侣柔情蜜意依偎着向路过的阿婆买花,流浪的歌手独自在街边弹唱歌谣。暖黄光束自街边路灯倾泻而下,马路上的车灯与大楼玻璃折射出色彩交相辉映,深沉夜幕下的人间活色生香。闻着小吃摊传来的香气,人仿佛从恬静的梦中醒来,又好像此刻才真正进入梦里。
“想去哪?”
“去你们学校看看。”
学校里统共也没几个金毛,沈恪行把自己带有帽子的衣服借给谢柏羽,让他走在前面。
谁料到保安还是出来了,他放过谢柏羽,却一定要让只穿着卫衣的沈恪行进警卫室取暖,让室友送衣服来。沈恪行连说没有室友,保安递给他热水,看他喝完才准走。
等沈恪行出来,谢柏羽已经接受了十分钟路人的注目礼。沈恪行指着最显眼的位置对他说:“看见没,你要是来了,我在那给你拉横幅。”
“短短一小时,你已经给我规划了两条求学道路。”
“你可以先出国,再交换回来。”
沈恪行把他带到阅风湖边。湖水已经抽干了,光秃秃不好看,没什么人来。然而雪把一切都改变了,月光把大地照得亮堂堂的,没有一丝风和云,天地间只有黑白两色,好像回到混沌初开的远古时代。
谢柏羽看了一会儿,再回头,沈恪行已经忙活上了。
“做什么?”
“给你堆个雪人,弥补一下之前的遗憾。”
“我没什么遗憾。”
“是我的,弥补没能给你好好上课的遗憾。”
谢柏羽弯腰加了一抔雪,说:“明天就脏了。”
沈恪行不说话,继续团雪球。南方不下雪,来到北方后又太忙,这是第一次堆雪人,他格外用心。
“沈恪行。”
“嗯?”
谢柏羽的声音有点闷,他问:“我们是朋友吗?”
沈恪行抬头看他一眼,说:“当然。”
“你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朋友。”
“朋友就是,你能告诉我的,我早就已经知道了。”沈恪行起身,他比谢柏羽高出一些,谢柏羽离他很近,得微微仰头看他,“你为我求情,我一直都知道。”
谢休韫女士对沈恪行的补习方式略有微词,每次暗示谢柏羽要不要换个老师,都会被他拒绝。
“我只是习惯了,不想换来换去而已。”
“那我堆个雪人谢谢你。”
沈恪行继续蹲下忙活,谢柏羽也蹲下身陪他一起玩雪,两人很快堆出一个雪人的雏形。
他们站起身来离远了看,沈恪行说“还不错”,但其实毕加索来了都得喊两人一声抽象大师。
谢柏羽一向挑剔,不好看的水果他都不吃,这时候他却拿手机,对着抽象雪人拍了张照。
“谢谢你。”
“不客气,我谢谢你,给我保住了下学期的学费。”
“沈恪行。”谢柏羽很认真叫他,“你觉得我是个矫情的人吗?”
沈恪行脱口而出:“当然不,你很真诚才对。”
“那我之前对你说的那些话,关于孤独什么的,你觉得可笑吗?”
沈恪行沉吟了一会儿,回答:“我看书评和影评的时候,会忍不住为一些刻薄话或者无厘头的幽默喝彩。但更多时候,还是期待用更为贴近、更加诚恳的目光来注视这些字句。在跟别人交流的时候也是这样,如果是开玩笑,那就互相取笑逗乐,如果是交心,那我也毫无保留,以我的存在和生命与你相遇。就像今天跟你说的这些长篇大论,你会觉得我很可笑吗?”
“你跟所有人都这样说话?”
沈恪行当即意识到他太啰嗦了,表示只有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拿你当朋友之外,还是下意识当做学生。”沈恪行快速回忆,跟谢柏羽在一起的时间,他确实正经很多,想来也是,为人师表。
但谢柏羽今天也怪怪的。他总有数不清的问题。
“拿我当朋友,读剧本的时候还老占我便宜?”
“拿我当朋友,就请我吃这么一顿饭?”
沈恪行第一次感到有口难言,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好说:“你回国我还请。”
这下轮到谢柏羽沉默了。
“小天才,你有时候也不是特别聪明。”
“老天才也架不住你这么问。”
谢柏羽今晚第二次叹气,他说:“还记得我给你念法语吗?”
“记得,《明日清晨》,很好听。”
“我向你说的第一句法语,还有印象吗?”
沈恪行梦回本科课堂,冬夜里吓出一声汗:“你还是这么喜欢随堂反测,从第一节课开始。”
“第一次你就答错了,这次是结业考,期待表现。”
沈恪行拿出手机开始百度,磕磕绊绊念出第一句法语。
他看向谢柏羽,对方却难掩失望。
也是,把人家母语念成这样,谁能高兴。
“走了。”
谢柏羽走出几步,沈恪行才追上去,说:“我送你。”
到了门口街道旁,沈恪行电话铃声响起,他说了句什么离开了,谢柏羽脑子有点乱,没听清,再回头人已经看不见了。
被师弟师妹叫走了吧。
谢柏羽自己打车回去,他上了车,忽然又看见沈恪行出现在街上。
“这里!”他降下车窗。
沈恪行递过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怀着不安的心情,所以就这样做了,请前辈……哦不,请后辈笑纳。”
谢柏羽接过盒子,不理会他的俏皮话,用法语说谢谢,再见。
街道向后退,沈恪行站成一棵树,而后变成一粒雪。
他回到家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蛋糕,卡片上是沈恪行的字:不想留在岸上那就朝海里游吧,说不定你是一条小鱼。去做让自己感到恐惧的事,然后变成勇敢的人。
落款是一个带着光环的小天使和捧着书的小天才。
谢柏羽笑了很久,然后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幼时闷热的暑假,他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专心致志守着朋友打来电话,约他出去玩。可惜无人问津,他百无聊赖只好打给自己。
“喂?你好。”
时光荏苒,他于酷暑中拨下的电话,在漫长岁月里跋涉过宇宙深处光年之外,终于在这个冬天传来回音。
“你好,小天使,我是小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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