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峰的黑夜，已经彻底地到来了。

那种感觉和秦家的很像。一样的没有星月和光亮，一样的浓稠压抑到无法化开。

秦倚白斜靠在窗边，静静地欣赏着左手腕上的第二个刀口。

逐仙还是太钝了，他不太满意地想。

用两辈子，却还是不太顺手。一个小小的伤口都需要连割好几下，割得还那么不好看。

深可见骨的伤口彼此重叠，鲜红中带着缕缕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又在接触空气的瞬间猛然变暗。

喷涌的鲜血溅到了他的眼睫上，又顺着纤长浓密的睫毛滴滴滑落。

眼中的世界，瞬间多了一缕红。

但还是不够完美。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体内的魔气横冲直撞，那是一种贯穿五脏肺腑的剧痛和麻木。即将失控的感觉密密麻麻地袭来，又被狠狠压下。

他将伤口紧紧地贴在脸上，闭上双眼。

幸好，没有让门外的“黎明珠”看到他这副样子，他出神地想。

哪怕他现在是姜元，那也不行。

父亲前世用各种手段让他牢牢记住，秦倚白是秦家的象征。在其他人面前，只能永远完美。

若是被人发现了不完美那一面，那就处理掉那个人。

他是在入魔后才觉得父亲的话很有道理的。

只不过他思想来去，最终恍然大悟。原来看到自己不完美一面的，也只有秦家的人。

那就让秦家消失好了。

他竭力地嗅闻着脸边腥甜的芬芳，来自秦家之人的血的味道，让他无比地沉醉。从入夜后就开始奔腾的心跳，终于在此刻平息了下来。

这是他前世入魔前就有的习惯，还是入魔后才有的习惯？

他努力地回想着，却发现又记不清了。

其实在重生最初的那天，秦倚白也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从十六岁重新开始的机会。

但他很快就发现，不是这样的。

前世十六岁的他并未入魔，也并未受过一些会留下伤痕的重伤。

可如今这副十六岁的躯体，不但布满了来自前世的瘢痕与伤疤，还不断吸收和翻涌着他近乎无法控制的魔气。

没有前世究竟是如何入魔的记忆，他根本不知如何把控。

他的天脉十境本无可挑剔。谁知到了虚梦幻境那样的灵气丰沛之地，丰涌的灵气于体内和魔气相冲，导致自己行为失控。险些酿成大祸，搭上一条无辜的人命。

对于那位赵姑娘，他真的很抱歉。

他不能再失控，也不能让父亲知晓此事。

他来到了第八峰，就是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

千年浮妄草，是仙灵界的禁药。

无他，只因它能在一炷香之内大幅度使用者提升天脉的境界。

这是注定不会被仙盟允许存在的东西。

但很少有人知道，浮妄草的另一个功效，是压抑住魔修体内失控的魔气。

在找到浮妄草离开第八峰前，他绝对要努力控制住。

不能再伤害到其他人。

*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赵轻遥拍掉朽裂木桌上的蜘蛛网与尘灰，双手一撑而上，稳稳坐在了被五花大绑的狐妖面前：

“旁边屋里那位公子，来得比我要早一刻对吧？”

狐妖忙不迭地点头。

“按照你的说法，地仙娘娘怕是早已被魔气污染。你受人所迫，需把每一个来到第八峰的人都带去受污染的神像面前参拜，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狐妖又点点头，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赵轻遥托着腮，伸手扯掉了狐妖口中系成团的缚仙索：“那你为何只准备来害我，不准备去害他呢？”

此时的天幕已经完全浸入了黑暗。姜元声称他们俩去参拜地仙娘娘的危险很大，要提前准备一些姜家的法器，便躲入了另一间屋内。

她对姜元要准备什么并不感兴趣。但在此之前，他刚回避了自己是如何来第八峰的问题。

赵轻遥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他越不说，她越好奇。

狐妖短暂地获得了可以张口的机会，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在听清赵轻遥的问题后，它有些惊讶盯着她的脸，忽然愉悦地笑了起来：

“我本以为女侠和公子是旧相识，却不曾想，公子竟不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女侠吗？”

人族素来多疑，它最喜欢干的事情，便两个人之间种一颗怀疑的种子。

即便这两个人，已经快要成为死人了。

赵轻遥啧了一声。

她素来对这种害人的妖兽没什么耐心，听到这种挑拨离间的话，更是心烦：“你再废话，我便重新把你嘴堵上。”

说罢，她便拽过狐妖的下巴，重新把缚仙索往它嘴里塞。

“别别，我只是怕吓到侠女了。”

眼见着要失去说话的机会，狐妖黑漆漆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忙不择路地抖出了一句话：

“那位公子和我们这些依靠魔气生存的妖兽没什么两样。”

“他呀，是个魔修。”

魔修？

赵轻遥一怔，牵制住狐妖的手也不觉地松开了。

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

仙灵界中，修行派别众多。

以刀枪剑刃入道，实乃常事。各项术法符咒、暗阵蛊毒，也并不少见。更有各大世家和门派独创的流派与招数，令初入江湖者目接不暇。

仙法缭乱，看似选择众多。但实际上，选择的修行派别，与修行者自身的天脉境界有着极大的关系。天脉境界越高，代表着对灵气的掌控力越强，可选择的余地也就越大。

曾有天脉境界低者强行使用高阶术法，无法控制磅礴而出的灵气，酿成了大祸。

自此之后，仙盟与各大仙门联手制定了多条有关天脉境界的规定，并要求所有修士牢牢遵守。

生来便怀有剑骨、刀魂、枪胆、琴心等绝世天赋的天才抛开不提。普通人只有拥有天脉三境，才可执起刀剑等锋利法器。

拥有天脉四境，才可习得古籍中流传下的五行术法；

拥有天脉五境，能能悟得如何操纵暗器、傀儡与偃甲机关……

天脉境界的高低，几乎决定了修行者之后的路途。

世态如此，但有人不甘心。

他们声称是天脉境界扼杀了他们未来，他们拒绝臣服于仙盟和世家的统治。自立门户，努力探索另一种修行的可能。

最开始，仙盟也只当他们是在小打小闹，并未理会。

所谓的小打小闹就这样持续了近千年。

然后，魔修诞生了。

与依靠青天树运转的天地灵气修行的普通修士不同，魔修修行所依靠的……是从神魔之墟中溢出的魔气。

他们不需要拜天恩，不需要天脉。吸收魔气存于体内，他们便能有极其强悍的力量。

更可怕的是，只要掩盖住身体内魔气的存在，他们又会变为芸芸大众中极不起眼的一员，隐藏在人群之中。

魔修最开始只是一些天脉破碎或者天脉境界极低的凡人，到了后来，许多郁郁不得志的散修，连带上宗门内的一些低等弟子，也陆续开始利用魔气修行。

等到仙盟察觉时，魔修的人数已多到了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他们形成了一个名为天问崖的组织。

神魔之墟的封印越来越不稳定，大大小小的裂缝不断出现在仙灵界的各处，受魔气影响之地越来越多。

仙盟声称，若不是因为天问崖的存在，许多裂缝本不该出现。

此后几十年，一场针对于魔修的血腥围剿展开了。

魔修人数虽多，但却分散在仙灵界的各处。仙盟与仙门逐一清查门户，剿杀魔修，连带处理那些与魔修有过勾结的修士，颇有成效。

一时间，仙灵界中人人谈魔修而色变，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正因如此，前世郑玄声称，是赵家与魔修勾结时才导致雁铃城内神魔之墟缝隙出现时，几乎没人敢替赵家说一句话。

这是一个触不得的霉头。与魔修沾染上，总不是什么好事。

天问崖的名号逐渐沉寂了下去。

直到几年后，秦倚白堕魔，成为了天问崖的魔主。

*

半晌，赵轻遥方幽幽开口：“你可有证据？”

她无法从狐妖的一面之辞就认定姜元是魔修。

魔修虽可拥有强大的力量，但人类肉身受魔气长期侵染，是会出一些大问题的。短寿、多病都已是小问题，精神癫狂者更是数不胜数。

更有甚者，直接变得嗜血好杀、六亲不认。

比如上一世的秦倚白，直接把养育他的中州搅得天翻地覆，才给了她报仇的可乘之机。

她想起秦倚白，又想起姜元的眼睛。

两双几乎一样的眼睛在她的脑海中彼此重叠，目光灼灼地与她对视。

她始终记得，姜元冒得得罪仙盟的风险帮赵家说过话。再怎么看，都是个有同理心的正常人，和他表哥那种道貌岸然的疯子不太一样。

狐妖言之凿凿：“我说的是实话。”

其他事情，它可以不说实话。但姜元是魔修之事，它的确没有欺骗赵轻遥的必要。

毕竟，它已经感受到地仙娘娘前来迎接它的气息了。对这个马上要成为最后一个祭品的小姑娘，它不妨宽容一些。死亡之前，总该让她知道一点真相。

此地魔气横行，灵气近乎没有。

正常用灵气运法的修士来此地后被处处束缚，作为一只道行不深妖兽的它当然可以随便欺负；

但若是用魔气修行的魔修来到此地，那就跟回家了一样。

在地仙娘娘没来给它撑腰前，它躲还来不及，没道理要去主动招惹。

妖兽对自己的同类总是很敏感。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魔修和它们是一样的东西。

妖兽吃人，魔修不吃人罢了。

赵轻遥没有再说话。

她重新堵上狐妖的嘴，把门关上，慢慢地走出了这间屋。

这家伙暂不能杀，还是得绑着，免得坏事。

姜元的事先放到一边，她对自己说道。她就当姜元真的是魔修，但姜元只要没有害她的心思，她就可以装作不知道，继续和他成为同伴。

反正她现在是黎明珠。装聋作哑的事情，赵轻遥不擅长，但黎明珠很擅长。

她目前最要紧的事，便是取得一株千年浮妄草，去验明郑玄和诸何到底谁和她一样重生。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能让她在动用离心术探清他人记忆。

离心术乃上古遗留至今的禁术，用于探查他人记忆所用。施法者和被施法者的天脉境界，最低需相差五境。

因过于凶险，一旦有任何差错，施法者和被施法者的神识则会一起毁灭，后被仙盟立为禁术之一。

天脉十三境为满境，但放眼目前整个仙灵界，都没有十境以上的人才。就连秦家辛苦栽培的秦倚白，也只有十境而已。

郑玄与诸何的天脉境界并不低，按理来说，仙灵界无人能探查他们的记忆。

但千年浮妄草制成的丹药，不仅短时间大幅度提高天脉的境界，而且上不封顶。

赵轻遥前世天脉尽碎时又没拿到青羽笛时，全靠着母亲留给她的三株千年浮妄草苟延残喘。

她这次，也得依靠千年浮妄草去施展离心术。

赵轻遥这般盘算着，一阵阵困意却逐渐袭来。

她实在是有点累，累到头隐隐约约地痛了起来。

这些天来，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她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第八峰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比外界快很多，等她再抬起头时，东方已晨曦微明。

下一刻，脚下的土地猛烈颤动了起来。

狂风骤起，农舍本就不牢固的门窗接连倒下，溅起一大片一大片的尘土。

一道道黑压压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袭来。赵轻遥稳住身形，抬眼一望——

她自诩也是见过不少场面的人。但眼前此景，却让她不由得想往后退一步。

农舍的四周，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昨日”还闲适自在的“村民”们，此刻如泥塑木偶般，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原本黑红健康的肤色，透出了一股不自然的白。

人挨着人，手挽着手，几乎一丝缝隙也不留。

唯有一双双眼睛，跟着她的动作上下起伏。

“地仙娘娘要来了。”他们喊得很整齐：“地仙娘娘要来了——”

诡异至极。

赵轻遥抱着聚灵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做到的！这不可能！”忽然间，狐妖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屋内传来，震耳欲聋。

什么情况？堵嘴的东西掉了？

赵轻遥有些疑惑。她顾不上门外一排排的目光，握稳手中的逢春剑，向着关押狐妖的房间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巨大的利爪穿过屋门，冲着她的头颅而来。

狐妖突然化为原型，挣脱了缚仙索！

赵轻遥心中一惊，躲得很快。她侧身一闪，逢春剑便脱手而出，与被高高抛起的屋门相撞，激起漫天飞扬的尘灰。

利爪扑了个空，再次向她袭来。凛冽的剑光划过，聚灵灯最后的光芒瞬间熄灭。

没灵气了，但她算得刚刚好。

逢春正要插入狐妖心脏的前一刻，她却听见狐妖轰然到底的沉闷声。

咚——

还没一剑破心呢，这就死了？

赵轻遥有些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向着四周环视了一圈。

她这才注意到，身后的房门，不知何时已然打开。

姜元站在狐妖的身后，徒手拧断了它的头颅。

他表情平淡而温和，甚至对着赵轻遥礼貌地笑了笑，仿佛手中拿着的不是撕裂的半边血肉，而是一卷书卷，一把折扇，一盏清茶。

漫天血雨飘散而下，那双清澈明亮的眉眼浸在一片红雾中，

让人看不真切。

没有存稿，码得有点慢（汗流浃背了属于是），昨天的稿能写到今天。我会努力提高手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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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