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如墨,繁星漫天。
试仙峰近在眼前。
高耸苍翠的群山静静伫立在夜间的雾气之下,每座山峰彼此相连的廊桥上坠满了璀璨的灯光,似一道道盘旋的星河,美丽夺目。
美景当头,赵轻遥的心情却实在不好。
她双手笼袖,目光逐渐下移,定格在了眼前盘旋向上的破旧石阶上。
道路窄小,堪堪只容一人通过。石阶的摆列并不规整,不仅高矮宽窄各不相同,甚至连本该平行的表面都东倒西歪地朝着左右/倾斜。
两侧的边缘没有护栏,再往下,就是雪虐风饕的万丈深渊。山壁间积累的尸骨隐隐可见,似有凄惨的呼叫和野兽的嗥鸣声不断传来。
试仙峰本身并无山路。每位受邀比试或观礼的修士迈入山脚的结界时,都会生成一条只属于他们独一无二的上山之路。
随机生成的山路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好坏与否,全凭运气。
运气好的,有坐着祥云扶摇直上的,也有仙鹤猿猴纷纷引路的;
运气不好的嘛……
赵轻遥啧了一声,不耐地转身。
逢春寒光乍起,漂浮在结界入口处写的拜贴霎时被明晃晃的剑稍挑落至手中。
金灿灿的“丁”字再次一闪而过。
如果说抽到甲等山路的修士是少之又少,那抽到丁等山路的修士便是微中之微,几乎能够忽略不计。
前世的这个时候也没这样倒霉过。
她面无表情地手起剑落,径直斩下一截轻飘飘衣袖,反手缚住双目。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既然都是幻象而已,那便不足为惧。
前世在璇云仙宗的每一个难眠的深夜,她像这样缚住双眼,在不言阁前的后山上一坐便是一夜。
比起双眼所见之物,她更愿意相信,自己切身感受之物。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认清,自己是赵轻遥而非黎明珠的存在。
被丁等山路劝退的人很多,但绝不会有她赵轻遥。
赵轻遥凝神闭气,抬脚迈上第一阶石阶。
风停雪歇,天地在她的耳边安静了下来。
第二阶。
无规律陡峭的石阶忽然变得格外平坦。千丈台阶,如履平地。
第三阶。
赵轻遥加速奔跑了起来。
呼啸的凉风从耳侧擦过,赵轻遥已分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一层一层向上的阶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身躯已有些疲态,但她丝毫没有停歇的想法。漫长而机械的前行动作间,千穗白天和她说过那些话猝然涌进了脑海。
“小姐,你忘了吗?这次的剑道大会,秦家的少主要来观赛。他身体一直不好,恰恰剑道大会举办的那半个月是在处暑时节。”
“仙盟那些人为了讨好秦家,就把剑道大会的时间给提前了一个月多,就刚好是在小姐你十六岁的生辰前。”
“整个雁铃城本来就只有城主一个人能去观赛。夫人去仙盟好说歹说,才又为小姐争取到了一个观赛的名额。我们不能陪小姐上山,小姐过去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秦倚白。
所以又是因为他。
赵轻遥脚步一滞,忽然觉得自己呼吸有些纷乱。
千穗将此事告诉她时,她因为实在不敢相信,迷迷瞪瞪地便回房间生着闷气睡了过去,并未想过此中的关窍。
如今仔细想想,一切真的是巧合吗?
前世这个时候根本没出过门的秦倚白“恰巧”在这个时候要出门观剑道大会,十年一度的剑道大会又“恰巧”因为他提前了一个月,自己又“恰巧”被卡住年龄不能参赛……
好像只要和秦倚白挨上边,她就会开始莫名其妙地倒霉。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重生后的事情会发生改变?
脑子里似有千斤浆糊,黏黏糊糊地将前世事与今生事揉杂到一起,头疼欲裂。
她得尽快赶到剑道大会上,查明原因。
赵轻遥思绪沉重地前行着,忽地只觉脚踝一凉。
一股突如其来的蛮力将她向下猛地一扯。纵使她反应迅速,却也猝不及防地接连踉跄了几步,直接跌倒在了石梯上。
她刚欲凝气施法唤出背在身后的逢春,却又生生反应过来——
修士运转的功法等级越高,需消耗的天地灵气便也越多。
试仙峰的上山路从本质上来说,是个汇集天地灵气所造出的虚梦幻境。虚梦幻境内灵气丰沛,量却是固定的,却不可贸然使用。
即便是只消耗少量的灵气,幻境也有崩塌的可能。一旦崩塌,位于幻境内修士强行坠入现实,轻则受伤重则身亡。
决不可在此处运法。
既然如此,便只能纯粹地比拼拳脚了。
巨力仍试图把她向下拖行,赵轻遥被连带着往边缘滑了一步,已闻到崖边深渊独有的森森寒气。
虚梦幻境内,掉下去并不致命,但这却代表着未通过试仙峰的考验。三年内都不能再踏足试仙峰是小事,刚重生便成为整个仙灵界的笑柄是大事。
赵轻遥深吸一口冷气,双手紧紧勾住石阶的边缘,翻身坐在石阶上稳住身形,向着巨力的方向猛然一踹——
像是踩进了一团柔软的丝线。
不对劲,但她已来不及惊讶。巨力略微松动的瞬间,逢春剑即刻出鞘,杀气肆意,直直对着巨力削去。
一声尖叫声后,脚腕上被拉扯的力量陡然消失。
没有鲜血的腥气,也没有妖兽的腐臭,断断续续传来的,竟是孩童嘤嘤的委屈哭声。
虚梦幻境内天寒地冻,赵轻遥却只觉得头脑热得发烫。她摘下缚于眼间的红绸,冷冷地蹙起眉头,定眼望去——
竟是个用普通丝线制成的灵傀。
灵傀一旦被宿主创造出来,一生便只会忠于一主。为宿主上刀山下火海再所不辞,直至生命消亡。
谁不想拥有一位永远听从自己的强大同伴或侍从?可放眼整个仙灵界,拥有灵傀的修士却少之又少。
无他,只因灵傀需要一颗“心脏”,一颗会跳动的“心脏”。
灵傀的身体易做,心脏却难寻。就算是同一材料制成的灵傀,都会因为宿主不同,而拥有不同的心脏。
可能是价值千金的一颗宝石,也可能是是故乡的一捧泥土;可能旧剑的剑柄,也可能是新岁的梅花;可能是仇家的一寸骨,也可能是挚爱的一滴泪……
能不能找到,全靠运气和缘分。
正因如此,修士们对待灵傀,自也是万分珍重。
灵傀虽拥有心脏,却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人。一旦身体受损,便只能找器修帮忙修复身躯。
炼心阁接过不少修复灵傀的天价委托,赵轻遥也因此见过构成灵傀身躯的许多种材料。
定天灵木、北斗寒冰、九转蓄火石、无上魂玉……
这些用天材地宝制出的灵傀,或妖娆妩媚、倾国倾城;或高大威猛,凶神恶煞。一个个身怀绝技,力量惊人。
而眼前的这个用普通丝线制成的灵傀,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男女莫辨、扎着冲天辫的小孩子罢了。
若是派来给她添堵的,着实显得有些脆弱和无能了。
逢春剑气凌厉,方才直接削掉了小灵傀小半个左臂。
被削掉的左臂落在石阶上,转眼化作散落了满地的半截金线。小灵傀适才滚落了长长的一段台阶,如今一边哭着往上爬,一边试图把落到地上的金线往怀里捞:
“好痛好痛好痛,你就是个坏人!打我,还欺负我……”话语间尽显委屈,倒显得赵轻遥有几分欺凌弱小的嫌疑。
“我欺负你?”一股无名火从心头涌起,赵轻遥微微偏头,冷笑出声:“那我不如将此事做实一下,也免得你在这颠倒黑白。”
她本生得骄蛮艳丽,往日里看着便不太好招惹。如今盛怒之下,一双微微上翘的柳叶眼退去平波,尽显冷戾锋芒。
明晃晃的剑尖直指头顶,小灵傀瞪大了双眼,哭声戛然而止。
他自诞生起,便仗着自己是个冰雪可爱的童身,装哭打滚倒打一耙的伎俩用得格外熟练。往日里这招一出,稍微有些怜悯心的女修都能被他直接拿捏。
他哪能想到,自己竟会惹来个阎罗。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梗着脖子,干巴巴地挤出了几句话:“我就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谁、谁叫你走那么快不理我的……”
小灵傀一边说着,一边悄咪咪地打量着赵轻遥的脸色。眼见着她不作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我一时贪玩,没有跟紧主人,就和他走散了。来之前主人教过我这里都是幻境,可我实在害怕,追不上他,想要你帮帮忙。”
“你不理我我就着急了嘛,从这里掉下去是不会死的,别生气了……”
声音越说越小,细若蚊鸣。
这条路上居然还有其他人?
赵轻遥的确听说过此事。一个时段内同时上试仙峰的人太多,便有可能把两人拽入同一个虚梦幻境内。只是不知是谁这么倒霉,和她一起走这条破烂山路。
“你说错了一点,”赵轻遥俯下身放下逢春,顺手捞起一捧落在石阶上的金线,细细摩挲:“我掉下去确实没事,顶多三年来不了试仙峰罢了。但你和我一起掉下去,就再也见不到你的主人了。”
小灵傀有些发愣:“为什么?”
“因为呀……”赵轻遥阴侧侧地一笑,伸手拍了拍小灵傀的头:“我一定会把你杀了的。”
天地一时寂静。
孩童惊天动地的大哭声随即响起。
赵轻遥满意地收手,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灵傀哇哇大哭。
真哭可比刚刚的假哭有意思多了。
小灵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含混不清地念着我错了。赵轻遥取下腰间挂着的芥子囊,捞出了一块方帕,将小灵傀手中的金线一把夺过,连同自己刚刚捡的一同用方帕好好地包裹了起来。
“我都说了我错了,你要干什么?”小灵傀吸溜着鼻子,瑟瑟发抖。
赵轻遥瞥了他一眼:“收起来,当做战利品。”
小灵傀的泪水又迅速盈满了眼眶,要掉不掉。正欲大哭,忽然只觉得左臂的断臂处一阵温热。
他低头看去,惊讶地发现,原本被方帕包裹着的断裂丝线竟在赵轻遥的手中重新化成了肢体,完好无缺地被安回了他的身体。
方帕的光芒在赵轻遥手中散去,她站起身,心中直犯嘀咕。
千穗为她收拾行囊时,非要让她带上这块用于简单修复武器的十方帕,说是什么炼心坊的新发明看看好不好用。她本是拒绝的,但犟不过千穗坚持,还是勉强带上了一块。
谁想到才刚出门就用掉了,早知道多带几块了。
“姐姐,你用剑这么厉害,居然是个器修?”小灵傀愣愣地晃动着左手,甚至忘记了继续哭。
“少废话,要找主人的话,就自己乖乖跟上来。”赵轻遥抛下最后一句话,扭头就走。
她倒要看看,是谁家的小孩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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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灵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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