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炉后有一条雪水化成的小溪流,蜿蜒曲折,缓缓向东而去。
茫茫大雪中,浓重黑气自剑炉盘旋而上,谷剑兰与林琢之踏着风箱,给剑炉鼓风。
谷剑兰为自己抹了把汗:“林大人,劳烦你打些雪水来。”
林琢之一言不发,转头去了。
谷剑兰暗暗称怪,方才还兴高采烈,这会儿不知为何忽然郁郁,或许是鼓风累着了吧?
她抬头,正巧望见远处的祁玉大峡谷,当日她自边镇逃脱,从大峡谷走过,仰头只有白雪茫茫,瞧不见什么嶙峋巨石,而今薄雪覆山,松树林立,锐石半露,想来是近日天气回暖,白雪都化开了不少。
嶙峋石上似乎站着人,她以手遮额,极目远眺,却被剑炉中腾腾升起的黑气挡住视线,谷剑兰的注意力被黑烟吸引,心中怅惘顿生。
父亲铸剑,都要等到东风骤起、天朗无云时烧香开炉,其意为剑借东风、紫气东来,佑执剑者否极泰来、运气恒生,每把剑的出炉都载着铸剑师的祈愿,可这些尽于郜离攻破边镇后烟消云散。
正思索着,脚步声在她身侧停下,林琢之盛回雪水,倒进铁盆,默默坐回谷剑兰身边。
谷剑兰轻道:“劳烦大人。”
“嗯。”
林琢之捣鼓风箱,不再回话,谷剑兰也没在意,陪他一起鼓火。
茫茫雪海中只有他们二人,宛若海上两叶孤舟,谷剑兰环顾四周,忽生感慨,回想起林疏之方才说的话——
“你孤身一人,能活多久?”
他虽然讨厌,但确实说了句实话。
谷剑兰犹疑片刻,开口问道:“林大人,我若投靠上京世子,他有多大几率接受我?”
“没有可能。”林琢之没抬头,说出的话斩钉截铁,“每年想用剑术敲开宁王府大门的人不在少数,你孤身一人,怕是还没近他的身就会被赶出来。”
“林大人与他相熟?”
林琢之一顿:“不。”
转念一想,他又道:“别想着拿我当跳板,我有亏待过你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她垂下眸子,轻声道,“谷家庄的匠人散了,算起来确实只剩我一个人,林总督说得没错,我现在无人能保……”
“不是还有我?”林琢之忽然打断,“你跟着我就是。”
“我知道林大人收我为婢,是想护着我,但林大人是巡抚,平日里公务繁忙,大人怎能为了我耽误前程?”
“那你又想着耽误他?”
“他、他总归是世子……”
林琢之眸色一沉,生出愠意,他默了片刻,转身捉住谷剑兰的手。
“所以你是看中了他的身份,因为这个身份想要依附他?”林琢之的眸中似藏有火星子,“林疏之还说了什么?”
“他、他……”
剑炉砰地轻响,僵持中的两人同时转过头去,浑浊黑雾化成淡淡青烟,自炉中袅袅升起,与零落飞雪相溶。
“可以了!”
谷剑兰心中喜悦,把方才闹的别扭全部抛诸脑后,她站起身,把杌子往后踢了踢:“开炉!”
熔化的铁水自高处倾下,剑胚青气隐隐,热浪蒸腾,她将其取出,提入内室剑床,用小锤轻轻敲打剑身。
谷剑兰打得小心,专心致志到遗忘了身侧的林琢之,林琢之知她性子,虽见她捶打辛苦,但也不敢出声打扰。
良久,锻打结束,谷剑兰热出一身汗。
戗锉、刃口敷泥、淬火、冷锻、磨剑,一把好剑的锻造耗时一年半载都不为过,可现在时间不允许,最多十天,她要把这剑铸好。
谷剑兰铸剑时颇为忘我,自顾自忙里忙外,她踏过门槛,要把后院的雪水搬过来,谁知出门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小心。”
林琢之扶住她,将她半揽于怀,谷剑兰太过兴奋,想也没想便挣脱他,兴冲冲往外跑去。
怀中霎时空空,林琢之愣在原地,怀里温香似未散去,久久萦于鼻尖,他看着谷剑兰跑过去,又抱着盆雪水跑回来。
暗裙与蓝衫擦过,谷剑兰竟生生绕过林琢之,跑回铁匠炉,林琢之哑然,也只得踏入门槛跟进去。
他看着她的侧影。
谷剑兰衣衫湿透,薄衫紧贴肌肤,勾勒出窈窕曲线,她的发髻有些凌乱,碎发垂于耳边,汗珠滑过脸颊,又顺着碎发一滴滴悄然坠落。
林琢之悄然上前。
小锤举起,林琢之偏头避开。
耳边衣衫声动,谷剑兰骤然被打断,回头才见林琢之站在自己身边。
她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之哥哥?”
“才发觉我在这里?”
谷剑兰有些羞赧,垂眸不言。
林琢之叹道:“这把剑,是你我二人同造,想好取什么名字了吗?”
“取名?”
这剑要是造得成功,她一定会让工匠们批量锻造,何必取名呢?
可林琢之似乎对这件事很是执拗。
“起个名字。”
谷剑兰看向剑床上的剑胚,她能想象到,这把剑经过雪水淬火,定会冰凉如雪,寒气逼人,她苦思冥想,实在不知要为这把良剑起什么名字。
“我也会亲手造一把一模一样的剑。”林琢之瓮声道,“届时你的剑归我,我的剑归你,怎么样?”
虽不知此为何意,谷剑兰还是点头应承了。
“那你要给我的剑起什么名字?”
“兰剑。”林琢之不假思索。
谷剑兰眼皮一跳,这不就是将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念?
“你呢?”
“我……”谷剑兰掂量手中的剑,轻声道,“精雕细琢……你给我的剑,不如叫,琢剑?”
“好。”林琢之像是怕她反悔,赶紧应下,“就这么说定了。”
林琢之走出去,帮忙把另一盆雪水端过来,才将铁盆抱到怀里,就听到了祁玉大峡谷雪球滚落山崖的声响。他回头,隐隐见崖上闪过几道人影,一晃眼,又见山天一线,白雪茫茫,什么都瞧不清。
他心下生疑,却也没多想,抱着铁盆走回铁匠炉。
————
兰琢双剑铸成的那一天,林琢之和林疏之吵了一架。
谷剑兰坐在罗汉榻上,喝着新泡的恩施玉露,听得争吵声断断续续随着冷风钻进窗缝里。
“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了?”
“刘民只是你的姨夫,跟我有何关系?”
“你明知他是我姨夫,你还拿那丹书铁券——”
“我可不知道他的身份。”林琢之打断道,“他是你的姨夫就能乱杀平民吗?”
“难不成要把他的尸首献上来,给你的谷姑娘泄愤?”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你愿意的话,我也不介意。”
“你……”林疏之似是怒极,须臾后叹道,“我不和你驳嘴,没意思,总之,我不答应你带她回去。”
“我带她回去也是安排在我的府里,跟你有什么干系?”
“她爹当年不服陛下!”
“当年是当年,陛下都没发话,你凭何不允?”
“我还不是为你想?你府中藏一个不服皇权的人,陛下怎么看你?”
“我自有对策。”
林疏之冷哼道:“你想带她进门,叔父还不一定应允。”
“不劳烦大哥费心。”
林疏之争累了,明知会受一顿气,还赶来兴师问罪。
末了,他也无力再劝:“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林疏之开门扬长而去。
踏雪声渐微,谷剑兰终于回神,端在手中的茶杯已经凉得见不到一丝热气。
她打开窗,将茶往外一泼,忽听铃铛声响,墨槐竟从转角处窜了出来。
“呀!”
她跑得太急,没来得及刹住脚,被冷茶泼了满脸。
谷剑兰探出半个身子来:“我不是有意,你还好?”
“还好。”墨槐掏出帕子擦干净脸颊,也不大在意,“郝彷铸剑时卡在一个步骤上,想找姑娘解惑。”
“嗯。”
谷剑兰放下茶盏,拿上琢剑,推开门往外去,她想到什么,回过头,往墨槐腰间看了一眼:“墨槐,你这铃铛何时佩的?”
“这个?”墨槐提起拇指大的银铃,答道,“在边县时得的。”
谷剑兰看着那铃铛,淡淡点头:“嗯,挺衬你,很好看。”
墨槐唇角勾了勾,似是苦笑,垂眸没有多言。
“这铃铛上的纹路……”谷剑兰思忖片刻,“是雪莲花吗?我好像在凃知县的荷包上见过。”
“是吗?”墨槐拿起铃铛打量几下,“奴婢不知,雪莲花在北境不常见吗?”
“常见,但……”
寻常雪莲花花瓣朝外舒展,但铃铛上的雪莲花花瓣微微内卷,卷起的纹路中心,还藏有一朵小小的雪莲花。
“没事。”
谷剑兰没有挑明,但留了个心眼,转头往铁匠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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