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以剑补履(九)

“来了吗?”林承慢悠悠地抚平袍袖,站起身来,“朕给你留了梨花酒,来尝尝。”

“我不是来谈心的。”林真扬手一挥,众兵士围堵上来,“陛下沉迷酒肉声色,不宜再掌朝政,送回凤阳高墙,万事容后再议。”

林承看着兵士围上来,酡红的面颊却没有丝毫恼意:“朕即位数十年,从未得到过沉溺酒肉声色的评价,二弟怎能凭空捏造罪名,要置朕于死地?”

“天命所归。”

林承睁着朦胧的眼,看林真嘴唇上下一碰,吐出四个冷冰冰的字眼,他满心怆然,也只笑了笑:“天命?是她在天上传唤你,还是你梦做得多了,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夫?”

林真意外于兄长的手眼通天,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都不重要了,你离了这个位置,就没资格再管她的事。”

林承后退两步,面上的嘲讽逐渐浮现:“这一天,你一定等了许多年吧?从杀死阿枝开始,你便与刘怀暗通款曲,因为商家无意撞破你的计划,你便在朕御驾亲征之时,灭了商家的门。”

林承看着他急匆匆披上的黄袍,还有那把滴着酒的长剑,过去揭竿起义,会往武器上喷洒断头酒,以示抱着必死的决心,成王败寇绝不回头。

“朕看到你的决心了,二弟。”林承凄然一笑,“朕等这一天,也有许多年了。”

林承倏地掷出酒坛,砸向林真,林真抬剑抵挡,梨花酒洒了一地,但听咻地一声,剑光映亮二人的双眼,尚方宝剑如猛龙过江,结结实实砸在了林真的长剑上。

林真虎口发麻,被这股力量震退几步,剑柄嗡嗡作响,似在向他警示——他不敌天子。

林承并起两指,划过雪亮的剑身:“来吧,咱们当是为了她,打一场。”

————

林琢之策马飞驰,在宫门前偶遇一辆马车。

他眯起眼,这辆马车,分明是谷剑兰的。

强烈的不安席卷了林琢之,他夹紧马肚,离弦箭般冲到马车边,伸手扯开车帘。

“你怎么回来了?”

车中人平静淡然,并不在意被他发现:“回来看戏。”

林琢之思及程立雪的话,当即策马扬鞭,反超马车冲入内廷。

宫道策马本是大忌,但此刻宫中戒备薄弱,林琢之飞驰数里,很快抵达了皇帝寝宫。

“什么人——”

没等叛兵问话,林琢之一剑挑开迎击的长矛,突破重围飞身入殿,却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

林真手中长剑被尚方宝剑斩成数段,剑身碎了一地,林承身着龙袍,睥睨着跌倒在地的黄袍败将。

林真形容狼狈,不可思议地盯着手中断剑,口中念念有词。

箭矢携着厉风,穿透殿外叛兵的胸膛,埋伏已久的禁军发起攻击,几息之间歼灭了殿外叛兵,留下交错纵横的血河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林琢之拔剑四顾,才明白林承早已做好一切准备,根本无须自己护驾。

“二弟,殿内的香,是不是很熟悉?”

林真下意识嗅了嗅,恍然明白,这不就是王府里弥漫了整整一个月,能让他浸入幻境的梨花香?

林真困兽犹斗,却不甘心:“你何时埋的眼线布的局?”

“自你灭了商家之后。”

商家遗孤商可随林琢之回上京,用计引出皇帝,献上铸剑谱表明忠心,她花了点心思嫁进誉王府,将残缺铸剑谱送上门的同时,在梨花香中渗了曼陀罗香,让本就心魔纠缠的林真频频陷入幻境。

这只是林承诱导林真谋反的第一步。

“昭和是我与阿枝的孩子,不是你的。”林真嘴角扬起痛心又怜悯的笑,“为了让你相信我不爱她,委屈她的魂魄住了那么久的冷宫,也毁了我一室的兵器。”

冷宫地底的兵器库是皇帝的,林真心底冷笑,光是这一点,他就该怀疑皇帝,可是他被梨花香缠得成日浑浑噩噩,压根就没有任何思考的机会。

不愧是皇帝,手段高明。

“凃盼也是你的人?”

“是。”

“他同本王又有什么渊源?”

“他的姐姐凃盈,是商家的大丫鬟,被郜离人一刀毙命。”

一缕悠长的兰远香飘来,谷剑兰提起裙摆,悄然来到林琢之身后,她垂眸看向满地断裂的兵刃,泠泠酒光与流动的血液混在一起,散发着浓浓的腥臭气。

林真瞧见了地上映出的两道身影,攥紧了手里的剑。

“那谷剑兰呢,也是你的人吗?”

林承笑道:“不算,不过真正的铸剑谱,在朕这里。”

林真此刻,终于恍然大悟。

谷氏铸剑法最后一步,需溶入流晶石液。流晶石液与冰硌混合,可加固剑身,使之冰凉如雪、坚硬如铁,但它有一个缺点,遇酒则效灭,甚至会腐蚀剑身。

大概如酒水相溶后,酒会变淡,水会变质,流晶石遇到烈酒,就会变得软弱,不敢造次。

林真既然决定黄袍加身,定然会歃血为盟,烈酒洗器,林承为了保险起见,还砸了他一身的梨花酒。

林真只差最后一步就成功了,是他自己亲手毁了最后一局,谷剑兰利用烈酒,让林真功亏一篑。

怒火翻腾,攥剑的手青筋暴突,林真大喝一声,提起断剑,猛地朝谷剑兰扑来。

谷剑兰猝不及防,被强劲的剑风逼退,她一个趔趄,撞上了大殿的槅扇门,长剑直取咽喉,她竟失去了所有的退路。

剑光刺痛她的眼,谷剑兰捏紧腰侧琢剑,作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正欲拔剑相向,便听嗤地一声轻响,温热的液体溅了她满脸。

谷剑兰放下手,愣在原地。

兰剑深入林真腹中,鲜红的血顺着剑柄,汩汩流入林琢之袖中。林真愕然,低头看向腹下长剑,眼前光影混为一团,又忽然铺成一卷,过去所有一幕幕逐步闪现。

总角时手足情深,青年时渐行渐远,中年时貌合神离。

他自小就不甘心败他一筹,自认样样不输林承,却因并非嫡长子败给了他。

林真渴望皇位,渴望知心人,渴望儿孙满堂,可惜,功亏一篑。

面前闪过一张张面孔,母后、先皇、兄弟、发妻、独子,还有暗藏心底之人,他浑身力气似被抽空,一个小陶俑从袖间骨碌碌滚出来,掉到林琢之脚边。

“二伯!”

惊雷般的呼声没有唤醒林真的神志,眼前清明一瞬,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个越来越远,越变越小的陶俑,彻底失去意识前,林真只来得及冒出一个念头——

林婷珊拿不到小陶俑,会很难过吧?

————

“之哥哥,你开门,让我看看你。”

林琢之背靠槅扇门,手里攥着做好的剑簪,迟迟不应门。

方才大殿之上,他为了保护谷剑兰,情急之下一剑刺出,捅穿了林真的胸膛。

那是他的二伯,把他抱在膝上手把手教他雕刻的二伯,若没有林真,他手上的剑簪根本不会存在。

自责、愧疚、悔恨,无数情绪交织成网,将林琢之牢牢套住,他像被网入水底的鱼,透不过气。

“我要走了。”谷剑兰放下敲门的手,叹道,“我若不在此时赶回郜离,使团会起疑的。”

房内没有任何动静,林琢之并没有开门的意思。

他为了她误杀亲人,林琢之恨她怨她,她都无话可说。

情之一字复杂如斯,可她于情之外,还有更紧要的事情做。

谷剑兰深深望了大门一眼,毅然决然转过身,转过了曲折的游廊。

她有什么错?

她以身犯险,以假铸剑谱诱出皇帝心腹大患,铲除奸佞,护东郦太平,这不是他希望她成为的模样吗?

他在郜离被捕,谷剑兰替他解围,送他回北境,自己却选择留在虎口,迎接随时被嚼烂骨头的命运。

她着眼于大义,难道他要拘泥于感情吗?

林琢之摩挲手中的剑簪,这是他每日抽出一点时间,挑着烛火削出来的。

再不见她,她就拿不到他的心意了。

再不见她,往后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林琢之猛地拉开槅扇门,寒风倏地涌入,将混沌茫然的他彻底吹醒。

“飞流!”

马嘶响彻坊市,如游蛇般迅速窜近,林琢之飞身上马,飞流步履不停,直朝城门方向飞驰而去。

————

商可乔装成农女,将谷剑兰送至城外。

谷剑兰握住她双手:“难为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商可摇摇头:“大仇得报,过去的委屈都不算什么。”

谷剑兰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后悔吗?”

后悔什么?后悔辜负林疏之的爱意?

商可垂眉不语,想起凤阳高墙内,林疏之蓬头垢面,攥住她的手哀戚地问她到底爱不爱自己,商可抿紧嘴唇,内心泛了酸涩。

“我只是对不起他,要谈爱,我岂能爱上仇人的儿子?”

商可不欲多言,将皇帝吩咐的纸条递给谷剑兰后,与她挥手作别:“陛下已为商家正名,我决定永守家族陵墓,谷姑娘不必再劝,祝姑娘前程无忧,一路平安。”

————

林琢之赶到城门外,谷剑兰的车队还未走远。

正欲策马往前,墨弯墨念忽然拦在马匹跟前,砰地跪地。

“干什么?”

“陛下吩咐,大人不得踏出界碑一步。”

林琢之侧头,道旁的界碑森森而立,上京二字如铁画银钩,刺痛了他的心。

“车队只有一箭之地,我很快就回来。”

正欲扬起马鞭,墨念竟一把攥紧他的手,连连摇头。

墨念不会说话,墨弯向前膝行两步,求道:“陛下下令,若您踏出京畿一步,就送您进凤阳高墙呆一辈子,奴婢听得明白,这不是气话。”

“关就关!锁在上京和锁进高墙有什么区别?”

“大人,呆在京畿,您还有机会突围,若进了凤阳高墙,您就再没机会了啊!”

车队越来越远,即将化为一个小黑点,林琢之心火滔天,压制了整整一年的愤恨喷薄而出。

“我只是想看看她,和她好好告个别,这都不行?!”

“我在外带兵,何尝不是为了东郦安宁?他凭什么要把我锁在上京?是害怕我断了林峰之的退路吗?”

“从小到大父亲何时管过我?怕我在边疆出事所以夺走我的兵权,这话他们自己信吗?”

“为朝局平衡,宁王府中只能有一名世子在朝中走动,我若手握兵权,林峰之便再无机会入仕,他这么做,分明就是在为林峰之铺路,林峰之才是父亲的亲儿子!”

“大人慎言!”墨弯拉住马笼头,乞求道,“有什么话,奴婢替您带去就好,您不要冲动,不要再往前了!”

林琢之心火翻腾,手背青筋暴突,他眼睁睁看着马车越走越远,只能弯下腰,抽出墨念背上长箭,再扯下发带,将剑簪系在箭上。

马车在茫茫雾中远行,林琢之瞅准即将消失的小黑点,松开弓弦。

长箭离弦,直入雾中,叮地一声钉在了马车壁上,马车边的程立雪偏头瞥见,驱马上前,掰断箭矢。

程立雪取下剑簪,轻笑一声,屈指叩响车窗:“这箭毫无杀意,是他费了点心思,送样东西给你。”

谷剑兰掀开车帘一角,拿过剑簪道了谢,她摩挲这枚与原先相差无几的簪子,抬手插回自己的发髻上。

手掌上摊着商可送来的纸条,谷剑兰展开来看:

成王败寇 视死如归 力挽狂澜 雪尽前耻

谷剑兰横看竖看,端详了好一阵子,忽然灵光一闪,嘴角轻轻勾起。

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叠好纸条,将它一点点撕碎,而后掀起车帘,扬手一洒。

恰好刮来一阵风,吹散了漫天纸屑,纸屑如纷纷扬扬的雪花,融入大地之中。

谷剑兰望向窗外——

雪越下越小,但却不知何时能停。

————再逢卷完————

第三卷完结,即将收尾!

最近阅读不是收藏,小作者在线求收藏,公主公主请收藏(??ω?)?,最后一卷存稿中,十二月份开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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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以剑补履(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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