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提剑汗马(二)

夜半起了风,呜呜敲窗户,葛叔裹着棉被缩在角落,白雪落了满头都不愿走。

他在等消息,这消息为何迟迟未到?

鹅毛已经裹着毛裘睡了,鸭毛说好了入夜之前就回来的,可现在已经到了夜半,天气越来越冷,谷外连鸭毛的鬼影都见不到,这很难不让葛叔多想。

葛叔的眼皮打起架,他神思迷糊起来,风雪间数道敲门声,终于把他敲醒。

他顶着风雪,一步一踉跄地靠近剑谷大门,哆哆嗦嗦地抚上门闩。

上手打开门闩,山门才开了一条缝,身形健壮的雪人扑将上来,葛叔侧身一躲,大块头砰地砸下去,溅起一地毛毛细雪。

“鸭毛,儿啊。”葛叔看清来人,赶紧把他扶起来,替他掸雪,“说好了入夜前来,怎么现在才到?爹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鸭毛没听完葛叔的话,只扯着他的衣袖急急问道:“爹,阿爹,谷大人回来了吗?”

“没有啊,就你一个人进谷了,发生什么了?”

鸭毛揉揉发痛的后脑勺,直道:“谷大人被带走了,不知去向!”

葛叔双眼睁大,又见儿子揉脑袋,当即上前扒拉:“被人砸了?砸着哪儿?给爹看看!”

“阿爹,阿爹!”鸭毛掰开葛叔的手,却发觉他的手冷冰冰的,当即把他裹个严实,“我只是被人弄昏了而已,儿子身子骨硬,结实着呢,现在最紧要的是谷大人的去向,南汀雪下大了,她的踪迹全不见了!”

“儿子烧了边镇的屋,他们肯定要打上来的,今晚雪下得大,想来明天天一亮,冰雪河上肯定会结——”

风雪间隐隐传来几声马嘶,鸭毛瞬间噤声,隐隐听得声响从冰雪河畔传来。

马蹄声如战场上的鼙鼓,一下一下敲击在父子二人心间,他们开了条门缝,悄悄探出去。

铁蹄踏过冰河,踩碎了郜离的梦。

————

冰水倒入铁桶,恰似船桨划过薄冰,发出清脆的声响。

心跳淹没了思绪,谷剑兰冷汗涔涔,四年前牢中噩梦,为何还会重现?

刘霄并不清楚这个刑罚的残酷,只摇着父亲的衣袖,求他放过谷剑兰。

“父皇,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谷姐姐反叛,您对她用刑,若错伤好人——”

“现在已无所谓她是否背叛郜离,朕在意的是,你何时把铸剑谱交出来。”刘怀开口冷冰冰,冷过捆缚谷剑兰的铁链,“给一个痛快话,交出铸剑谱,让你死得痛快点。”

“父皇!”

“把二殿下请出去!”

“父皇!”刘霄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切切恳求,“谷姐姐都被关在牢里了,您留她一条命——”

“她不想死,可以熬一熬,但郜离酷刑不差东郦,也不知她熬得过几时。”刘怀甩开他的手,喝道,“带下去!”

“父皇!父皇!”

刘霄的声音越来越远,谷剑兰的希望亦越来越渺茫。小窗落下雪絮,落在她鬓边发上,冻得她遍体发寒。

顶灯摇摇晃晃,在昏暗逼仄的刑房里投下小片昏黄微光,她勉力抬起眼,刘怀的身形忽明忽暗,只剩一团模糊的影。

耳边充斥着他的讥笑:“朕杀你如碾蝼蚁,你不想痛快地死,就尽管拖延,不要等到遍体鳞伤,才后悔没有体面地入棺。”

谷剑兰仰首看摇晃的顶灯,双眸无法聚焦,方才被狱卒兜头灌了盆冰水,她身体失温,嘴唇发白,压根无力开口。

刘怀不管这些,他朝狱卒使了个眼色,后退两步,冰水泼向谷剑兰面门,飞溅的水花沾染不到刘怀的衣摆。

“谷大人,你若交出铸剑谱,你谷氏铸剑法还能在世间流传,你父亲的‘剑奴’之名,虽说会断在你这一代,但你山庄里的技法,好歹也是保下来了。”

“反之,你若带着谷家的铸剑谱下黄泉,面对你谷氏列祖列宗,他们不会质问你?不会埋怨你?难不成还要下阎罗殿,用蒸人的锅炉铸剑不成?”

刘怀说得吓人,可谷剑兰并未被他恐吓到,她勉强绽开笑容,微敛的眉间酿着讥讽:“我谷氏生前积德,从不夺人所好,若误入黄泉,阎王也会将我送往极乐,为你刘氏腾一片地方。”

刘怀说得吓人,可谷剑兰并未被他恐吓到,她勉强绽开笑容,微敛的眉间酿着讥讽:“我谷氏生前积德,从不夺人所好,若误入黄泉,阎王也会将我送往极乐,为你刘氏腾一片地方。”

“放肆!”

刘怀大怒,伸手扇了她一耳光,谷剑兰的脸颊立时浮起淡红,她脑袋空白一瞬。

“朕看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见棺材不落泪!”

狱卒当即上前,将一桶冰水倒入谷剑兰脚下的铁盆中,寒意瞬间席卷,将她提至冰天雪地,只有半边脸颊仍旧火辣。

耳边响起沸水扑腾的声响,滋滋如毒蛇吐信,沸水若浪潮扑岸,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它冲开心堤。

刘怀又甩了她一耳光,甩得她耳朵嗡嗡响。

“当真要带着铸剑谱下黄泉?”

谷剑兰不做声。

“不多洗几次脚,你就吃不到教训,来人!”

冰水又叮叮当当地扛过来,哗啦啦落入铁盆中。血腥气瞬间被冰水冲散,谷剑兰呼吸一滞,咬破了嘴唇才没发出痛呼。

“四年前的旧菜,再让大人品一回,这滋味,是不是回味无穷?”

谷剑兰依旧不作声,任他如何言语欺凌,也不会回他半句。

刘怀却感觉受到了羞辱,从没见过这么硬的骨头,打折了也不理睬他一下!

他恼羞成怒,喝道:“动刑!”

谷剑兰倒抽一口凉气,乱发遮住眉眼,掩住她的恐慌,她不是不怕,不是不想活,可若让她以铸剑谱换命,还不是直接让她死。

她头垂得更低,悄悄咬住舌头。

“陛下!陛下!梨州——”

“嚷嚷什么?!”刘怀一喝,狱卒提水的动作也顿了顿,“拖出去!”

“不是,陛下!东郦兵过河了,现在已至梨州城门,二殿下在城墙上遇敌,不知能顶到何时。”

“什么?他们何时——”

今晨就能到达梨州城下,定是昨夜渡的河,刘怀差点问出一句废话。

脑中有什么事情一闪而过,心头似被什么敲中,刘怀又忆不起个所以然来,罢了,什么事都急不过当下之事。

“朕去瞧瞧。”

才出两步,忽然想起牢中的谷剑兰,刘怀甩袖:“杀了,稍后提到挂到城墙上。”

狱卒领命,扛着土袋推开牢门,刘怀转身,又回过身来:“等等,先别杀。”

刘怀上下打量,勾起嘴角:“她还有用。”

————

刘霄抱着剑,紧张得指节发白。

怀中是他从谷剑兰那儿拿来的长剑,是她亲手所铸,刘霄抱着它,仿佛她在他身边,他就不必怕了。

寒风簌簌,军旗飘扬,刘霄记得拿到长剑的地方,是在旌旗飘扬的军营。

四年前,十二岁的刘霄听闻来了个铸剑大拿,他还以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翁,岂料稍一打听,竟是个碧玉之年的少女。

居然才比他大四岁,女子不呆在闺阁里,跑出来抛头露面做什么?刘霄决定去看看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子生的什么模样,挑了个时间偷偷出宫,坐着轩车浩浩荡荡去了南汀。

到了剑谷,管事葛叔来禀告,谷剑兰去了趟军营,刘霄挑挑眉,小小女子敢往大老爷们的堆里扎,不知是不要脸,还是胆识太过,他对她越发感兴趣,直接换乘骢马,一路飞驰至军营。

河风凛冽,旌旗半卷,颤巍欲斜,还没走近军营,刘霄便听到营中此起彼伏的起哄声,夹杂的几声轻佻的口哨,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俺是正淫君子,俺没有调戏姑娘的心,俺叫鸭毛,愿意陪姑娘试剑。”

这把声音中气十足还土气十足,听着像个大块头。

“但俺只有一把偃月刀,俺爹铸造的,够硬,俺会控制好力道,不会弄断姑娘的剑,不会弄哭姑娘。”

队里有人贱兮兮地笑起来,鸭毛挠挠头:“俺最怕听到鹅毛哭了,安慰都不停,所以姑娘放心,俺不会……”

“我知道。”清凉温柔的声音让刘霄耳朵一亮,只听得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来吧。”

纵使身边都是狭促的声音,姑娘仍岿然不动,刘霄勒马停下,止了兵士行礼的动作,愈发好奇这位无畏的姑娘,生的到底是什么模样。

刘霄捂紧狐裘,往营中走,只见得人头攒动,兵士们围成一圈,正凑在一处看热闹。

忽闻刀剑相碰,伴随人群中一声惊呼,圈中火花乍现。鸭毛大喝一声,偃月刀狠狠劈下,细雪乍起,一抹胭红色身影如飞燕般腾空而起。

腾起只有一瞬,刘霄没有瞧清她的模样,只踮着脚尖,听场中怒喝声声,逐渐脱力,而清脆碰撞声此起彼伏,似没有休止。

他拨开人群往前,挤到了最前头,忽然火花乍起,从刘霄眼前划过,鸭毛偃月刀脱手,当啷一下落到地上。

偃月刀被长剑砍出豁口,刘霄钉着这把刀,愣在原地,直到乌泱泱一大群人山呼叩见殿下,他才回过神来。

他回神的第一眼,就看向了那抹胭红色身影。

“咳咳,抬起头来。”

柳叶眉杏仁眼,白里透红的芙蓉面让刘霄心尖一颤。

单是这一刻,刘霄就定下了未来的王妃,再看看她那双冻红的双手,刘霄的愈发坚定。

再过几年,他就把她娶了,她做了他的王妃,就不必铸剑试剑,这些下人做的活儿,怎能劳烦她亲自去做?

“殿下,这把剑——”

“是把好剑,本王喜欢,你送给本王成不?”

就当作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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