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化十四年,祁太子景梵年十二,薨毙于雪中,乌金木棺椁上订二十七根银钉,入葬皇陵,谥号永安,丧事从简,哀乐不足周已。
——《祁史.明化》
明化十三年,曲清茉曾跟随爹爹一起进宫,曲尘洲去面见圣上,求许一处宅邸,携带妻女共居,远离京畿朝堂,想要悠闲度余生。
曲尘洲上朝时,曲清茉便由随行丫鬟看着,在宫内歇息,偏她是个爱玩的小女娃,年过八岁,一袭红裙马褂,扎两个丸子头,握着一柄桃木剑,在家便是个烈性的主,到宫里更闲不下来,东跑跑西玩玩,没一会功夫就把随身丫鬟给甩掉了。
走过一座宫殿,出了阁楼,她远远看见一座被雪覆盖的梅园,园外有一池湖水,天冷结了冰,雪落上面世界都是白皑皑的一片,远远望去纯白无暇。
曲清茉跨出小亭子,挥舞桃木剑在雪上画画,画了个双髻丸子头女孩,配上大大的笑脸,最后画累了,她捧了把雪,手没一会便被冻得通红,和脸蛋一样都是红扑扑的。
一个人玩累了,小孩体温也高,毫无防备心,回到亭子里趴在桌子上便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雪白的天地也渐渐暗下去,曲清茉有点慌,却发现自己找不着回去的路。
她沿着雪地跑了几圈,最后在那梅园外看见一个身穿玄色单衣的小孩,长袍及腕,和她差不多高,皮肤白得像雪一样。
他跪在雪中,手里捧着一把书卷,手指被冻得通红,却一言不发。
曲清茉走近,看清了那小孩一张脸,乌发黑眸,唇被冻得发白,可仍掩盖不了那样一张漂亮安静的脸。
比女孩还要好看的一张脸,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淡漠无比。
他跪在雪中,眉间都结了霜雪,捧书的动作却一动也不动,好像成为一座雕塑。
曲清茉感到疑惑,却忍不住想靠近他。
她执那把桃木剑走到他身边去,绕他一圈用剑尖画了个圈,好奇问:“你不冷吗?”
“你跪在这儿,是受罚吗?”
她尚不知这便是高高在上的大祁储君,只因一言国策论激怒母妃,被罚跪在此。
祁景梵从小便身弱,得了怪病,不长个子,因此虽然已经年过十一,外表模样却仍与七八岁的孩童一般,和曲清茉差不多高。
他跪这里已经一个时辰,手指连着血液都是冰冷的,无人敢前来安慰相护,本以为要一直跪下去,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一道稚气可爱的声音。
他抬头看她,漆黑的瞳仁里一点情绪也窥不见。
曲清茉却在他看自己的那瞬间红了耳朵尖,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孩,干净如美玉,眼睑下一粒淡淡的黑痣,遗世独立,冷心冷情。
抓桃木剑的手松了点,曲清茉眨了眨眼,继续道:“你好像很冷,我替你把雪挡住。”
八岁的小女娃绕了个圈,走到他身边去,站在风口,梅花树枝头缀满雪,簌簌飘落,落到小女娃绑了双髻的头发上,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里面好像有小星星。
跪在雪地中的少年却似乎很抗拒她的接近,又或者是他抗拒所有人的接近。
他不低头,背挺得笔直,声音冷淡如霜雪,“你走。”
“我不走。”曲清茉仰头环顾四周一眼,“现在雪可大啦,我走的话你得被冻死啦。”
小女娃体温总是比常人高,她弯腰,用暖和的手握住小少年的手背,惊讶道:“你手真的好冷哦。”
被冻得几近失温的太子抗拒不了这样的温暖,他闭上眼睛,长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雪。
他遍览群书,有一颗剔透玲珑心,却尝遍世间苦楚,年少几何,在这深宫中不受待见的日子总是比被喜爱的光阴多得多得多。
手背上的暖意,让他也想起一句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雪中火炉,原来这样暖和。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的身子被某种软和的毛绒线衣裹住,像身子里真切的燃起一个火炉,温度透过皮肤传达进胸膛,活络了血液,他才来了点力气,唇色恢复一点。
抬头看向那小女娃,她好似不怕冷,脱了自己的羊绒褂给他,帮他披穿在身上时两只小小的手环过少年的肩颈,柔和而带了丝桂花糕点的鲜香气息。
小姑娘额心有一点朱红花钿,眼睛清澈漂亮,对生人无任何防备。
她笑着,期待地看着他开口:“这样有没有暖和一点呀?”
怔了下,抓竹简的手指用了点力,祁景梵低下头去,声线仍旧冷淡:“我不需要,拿走。”
“我不怕冷的,爹爹从小教我习武,只要有一柄剑在手,我便什么都不怕。”
“我也可以帮你讨公道,去打得那惩罚你的人落花流水。”小姑娘活泼,自动把他拒绝的话掠过,空有一腔江湖豪气,挥着桃木剑在雪地里练起了剑招。
武将的女儿,天资聪慧,不懂这威严皇宫里的一点规矩。
祁景梵却似已经忍耐到极限,眼见天黑,旁边一株桃花树上栖息着黑乌鸦,他冷冷道:“庶民之女,也配护我?”
曲清茉愣了一会,远远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原是丫鬟和奶妈一齐过来了,又惊又怕,沿着长亭走过来。
奶妈抱起她便往外走。
曲清茉被这样瞧不起自己的人侮辱,眼泪大滴滚落,他看着那雪中少年,仍然跪着,不过已经扔了她的羊绒褂。
她朝他大喊:“我才不是庶民之女,我爹爹是镇国骁骑大将军,曾随皇帝征战北蛮,是大英雄,而我是他唯一的女儿曲……!”她话没说完,嘴就被奶妈捂住了。
奶妈和丫鬟连忙带着她从入口处悄然离开。
而祁景梵跪在雪中,紧攥羊毛绒球的手指渐渐松开,他松了口气。
还好。
皇庭之中有秘辛,擅闯梅林者死。
—
一年后,仍是那个隆冬时节,曲清茉练剑时不慎折断一根桃木剑,心里无端发慌,半刻钟后宫里传来消息称大齐储君薨逝,三日不朝,东宫起白绫,请了国师做法事。
曲清茉时年九岁,有些懵懵懂懂,她未曾见过太子,可也听爹爹说过,他们家始终站太子一脉,祈愿能辅佐他称帝。
这消息来得突然,晴天霹雳般,曲尘洲在书房翻烂了奏折,最后出门时心灰意冷,喃喃道:“他才十二岁啊,他才十二岁啊,他才十二岁,那些人怎么敢?”
曲清茉躲在门后面,看着堂厅内纷飞的白绫,心也沉闷闷的,太子十二岁死,只比她大三岁。
他……原本该有肆意桀骜的大好人生的。
曲尘洲跪在灵堂一夜为太子守灵,母亲时翠萱也一夜未眠,院中人哭哭啼啼,哀哀戚戚一晚上。
那天的夜色尤为深,所有人都知晓,大祁要变天了。
曲清茉揪着被褥在房中睡不安稳,她又想起一年前雪地里遇见的那小少年,心底生出些不好的猜想,点灯起床去母亲房里,缠着时翠萱讲太子的故事给她听。
太子祁景梵在南疆出生,是燕贵妃和皇帝祁骁在征战途中生下的孩子,他带来国运,他出生后大祁赢下战争,皇帝尤为爱他,在他足月时便立他为大祁新一任的储君。
可回宫后,人心易变,祁骁又纳三位妃子,诞下了六位皇子。
燕妃失宠,久居东宫照顾太子,没几年便生重病搬出东宫,吃斋念佛,亲情淡薄,常爱罚跪年幼太子。
而太子天生体弱,长不高,更惹母亲父亲厌烦,在宫内寸步难行,被视为怪物。
十二岁早夭,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曲清茉听得一知半解的,最后打着哈欠问她母亲:“娘亲,那太子殿下是怎样死的呢?”
时翠萱看着窗外渐渐泛鱼肚白的天叹了口气,“都说是雪中恶疾突犯病死的,可谁知道呢。”
有人要他死,他便不得不死。
曲府守着旧规,为太子守灵七日,待太子下葬后送走棺椁。
曲清茉看着那黑色订满银钉的棺椁心底忽然觉得空落落的,她跟着送葬的队伍走了一截路,看着那小小的和她差不多高的棺材,忽然掉了滴泪。
时翠萱跟上来把她抱走,轻轻唤着,“囡囡乖,我们回家了。”
第二天,曲府居家搬迁,搬出京都长乐,一路上受到三次拦截。
一次是一撵凤架,堵在城门口。
曲清茉掀开马车帘,远远的看了眼,凤架上下来一位戴着金钗的娘娘。
绝色清丽一张脸,神色疲倦,却看不见悲伤。
她对着曲尘洲的方向拜了一拜,“谢大将军在朝中为我们母子苦苦撑了一年。”
“愿儿他去了,今生不会再有痛苦。”
“王朝之争,我也不再参与,此后大将军镇守边关也可得安乐,这终究是大祁的天下,我们都该退了。”
曲尘洲却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最后道:“这样的结局,遂了你心。”
她本不喜欢祁景梵,死了便死了。
第二次被拦是天子差人来的快马,最后一道旨意,“镇国大将军曲尘洲出长乐即刻贬为司马,终生不得进京。”
这是威胁,曲尘洲可以选择留长乐,另择势力栖息仍然是大将军,但出了长乐,便是降职。
马停一步,曲尘洲叹了口气,下令继续前行。
第三道拦路的人是当朝宰相张灵甫。
他差人备了黄金万两,锦缎千匹,玉石百纹,他抛出筹码,“五皇子虽年幼却已骑射/精通,能于百米外精中靶心,他是王朝的希望。”
“五皇子惜才,愿以身后之礼求曲大将军留下辅佐他,他日他若称帝,定许曲家无上荣耀。”
“不必了。”曲尘洲扬了扬手,甩了下马鞭,驾着马扬长而去。
踏过千金路,抛去冬日雪,深而无底的宫闱不过是死了个痨病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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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很多年再写古言,不成熟的地方还请见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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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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