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儒稍一迟疑,道:“传。”
“草民花笙拜见各位大人。”花笙磕头道。
石儒道:“你可是亲眼见到李思被抓去董府?”
花笙俯身道:“回大人,草民没有。”
付拙当即喝道:“你既没有亲眼见到,算什么证人。大胆李融,竟敢找人戏弄公堂!”
“大人!”花笙道,“草民是没有亲眼见到董平行凶,但草民有证据!”
付拙面色更加难看。
衙役将证据呈上,花笙接道:“上面一共是元安城内四位乞丐的签字画押,他们都曾亲眼见过董平命人当街强抢民女。武明十五年腊月李思上街买糖,董平见色起意,命手下将其敲晕强行带走。武明十三年三月,通州余见夏前来元安寻亲,却被董平当街掳走,至今生死不明。多年来,董平屡屡强抢民女,但因其身份,地方衙门视而不见,为虎作伥。草民恳求大人为民做主,严惩歹徒董平,还无辜受害的姑娘们一个公道!”
付拙反驳道:“乞丐的话岂能……”
石儒看完状纸,转头看了付拙一眼,声音克制道:“付尚书还是看完这些,再说不迟。”
衙役将状纸呈给付拙,付拙粗略扫了一遍,随后糟心地挥手,示意衙役转给严正。
石儒沉思一会后,道:“去董府,传董平上堂。”
“不用去董府了。”严正道,“直接去大理寺拿人。”
付拙倏地看向他,沉声道:“大理寺?大理卿可知此案尚未定罪,就这般将人带去大理寺,敢问大理卿是以何罪名抓捕三品大臣之子?”
严正放下状纸,道:“董府小厮均已招供,董平欺男霸女,强取豪夺之事无从抵赖。杀人藏尸,又惊到宫中贵人,故本官按律将其收押大理寺狱,有何不妥。”
付拙眼神犀利,道:“即便如此,董酺乃京兆府尹,董平下狱也该是来我刑部狱。”
严正岿然不动,道:“陛下亲旨,命大理寺调查此案,凶手也自当下我大理寺狱。”
“大理卿注意措辞,”付拙冷声道,“此案尚未明了,诸事有待商榷,大理卿一口一个凶手,未免偏颇了些。”
“尚未明了?”严正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本官倒是不知尚书大人还有何疑点未清?”
“人证物证俱在?”付拙冷笑一声,“大理卿指的人证是堂下这二位么?他们二位方才可是亲口所说未曾亲眼所见。至于物证,就凭那几个乞丐所言?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收了谁的好处,胡说一通,毕竟那种人,可是给钱就能叫爹的,他们的话如何能信!”
李融听到这,不断磕头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愿受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啊!大人!”
他是读书人,礼义廉耻几乎刻在骨子里,他在人前嚎啕大哭,无异于是将脸面放在脚底下供人践踏。
石儒本就被他们吵得头晕,现下又被李融这么一哭,顿时燥从心起,厉声道:“肃静!”
“二位意见相左,才输己见,无可厚非。”石儒温言道,“可案件尚未明晰,二位还要合力侦破此案,若因董平下何狱出分歧,伤了和气就不好了。登闻鼓既响,那董平也该下到御史狱才对。”
石儒出言调和,话尽挑好听的说,给足了他们面子。如此,刑部与大理寺势必没有理由再抢人。
严正道:“按例应当如此。”
石儒以为他是同意了,满意地点点头。结果接下来就听严正继续道:“可此案是由皇上亲旨交由大理寺查办,若要此案嫌犯迁出大理寺狱,本官需得上报皇上,请旨裁定。”
石儒当即沉下脸。
严正这话不就在说他们无视圣意么?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付拙面色不虞,他刚想反驳,衙役就押着董平进来了。
花笙见到董平,拔下头上的发簪,二话不说就朝他刺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大惊失色,乱了呼吸。董平更是吓得呆住,眼见簪子就要刺到他身上,紧要关头被身旁的衙役伸手挡住。簪子随之被拍开,花笙也被衙役压住。
“畜生!”花笙双眼猩红,恨道,“放开我,畜生,我要杀了你为见夏报仇!你不得好死!”
付拙起身,喝道:“岂有此理,众目睽睽之下,巍巍公堂之上,你竟敢公然行凶,你眼里还有国法吗!”
说着他侧身看向石儒,义正言辞道:“此女行经暴虐,影响恶劣至极,如果不加以惩处,恐来日人人效仿,都来公堂之上行凶。”
李融瞠目结舌,没想到花笙竟敢直接动手,“你——”
“来人!”付拙沉声吩咐,“将此女押下去,杖责十下,以示惩戒。”
严正皱眉,欲开口就见石儒冲他摇头。
这次付拙下手很有分寸,让人挑不出错来。严正如果这时出声,反而授之以柄,落了下乘。
李融见到花笙要挨打,想要为她求情,然还未开口就听付拙接道,“为她求情者,一律视为同党。”
话音方落,衙役已经押着花笙出去,不多时外面响起沉闷的碰撞声。
为防止犯人在杖刑时咬到舌头,衙役行杖时都会给人嘴里塞一块布,这样既听不见犯人的求饶与哀嚎,也不会让人意外咬舌自尽。
十杖很快打完,严正见花笙虚弱地跪伏在地,但好歹没有直接昏死过去,明白动刑的人留了力。
董平跪着,侧身啐了花笙一口,骂道:“还想杀我,贱人。”
石儒抬起惊堂木重拍了一下,道:“董平,举子李融状告你绑架他女李思,你可认罪?”
董平赶紧跪好,眼珠子提溜了一圈,道:“回大人,此乃诽谤,在下不认。”
时间仓促,董平还没来得及换上囚服,身上仍着华丽锦服。他与李融、花笙跪在一处,反衬得他二人才像是犯了罪的人,狼狈不堪。
严正猛地拍案,道:“你府上小厮均已招供,桩桩件件,事无巨细,你何从抵赖!”
董平被吓得一抖。
付拙插道:“大理卿既说小厮均已招供,可有供词?”
严正道:“自然。”
付拙一改之前的急色,慢条斯理道:“那就请大理卿将供词拿出,也让我与御史大人看看,若供词属实,本官绝无二话。”
严正朝身旁的手下看了一眼,属下领命出去。
本以为要废些功夫,不曾想人很快又回来了,朝严正耳语。
严正脸色越听越黑,随即怒道:“岂有此理!”
董府小厮突然翻供,说此事与董平没有丝毫干系。对于塘中尸骨,更是胡扯一通,说什么的都有,更有甚者,说尸骨是他去世老爹的,因为没钱安葬,只能抛尸塘中!荒谬!可恶!
这时一名衙役进来,禀报道:“大人,堂下有四名乞丐,说是此案的证人。”
闷雷骤响,风雨将至。
“传。”
一滴雨落在前堂的竹板上。
领头的那名乞丐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几块银子,双手捧着高高举起,道:“大人,前几日有一男一女找到我们,给了我们这些银子,叫我们在一张纸上签字画押……”
抬眼间,大雨如注,又急又凶,随风打在人脸上,又冷又疼。
元鸿今合上窗,阻隔了裹挟于风里的雨丝。
白鹤行将伞搁置于廊下,进门时用衣袖仔细擦了擦书页上的几滴水珠。
元鸿今倒了杯热茶给她,道:“一场秋雨,一场寒。”
白鹤行接过茶盏,抿了一口,道:“老师,董家出手了。”
元鸿今听了这话,并不觉意外。
若董家这么轻易就倒台了,那才叫人意外。
“登闻鼓一响,董家看似陷入被动,实则却是给了他们喘息之机。”元鸿今道,“大理寺办案素来迅捷,董平色厉内荏,入了大理寺什么话都得吐出来。可惜啊,严正慢了一步。”
白鹤行眉间冷清,道:“老师,李融敲响登闻鼓,是否棋差一招?”
“是,也不是。”元鸿今道,“我且问你,京兆府尹犯事,按律应该交由何处查办?”
白鹤行道:“刑部。”
可武明帝却是交给了大理寺查办。
白鹤行会过意来,看向元鸿今,一贯平静的眸子里起了涟漪。
“大胆李融,花笙!”
石儒高坐正堂,义正言辞,朗声喝道,“胆敢欺上瞒下,诽谤朝廷之子,其心可诛,罪大恶极,来人——”
立于左右两侧的衙役闻声向前一步。
严正倏然起身,付拙紧跟着起身,抢先一步道:“大理卿!此案已然明了,人证物证俱在,此二人无从狡辩。”
李融跪伏于地,眼里没了光亮,额上磕出了斑驳血迹。一年前他还是意气风发、家庭美满的举子李融。日子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是平淡怡然,前途一片光明。却因为董平掠走幼女,一夕之间他家破人亡,求助无门。老天何其不公,兢兢业业之人妻离子散,恶贯满盈之人却能逍遥法外,他气,他恨,他……无能为力。
付拙的话像是如同迎头棒喝般将李融敲醒。
他武明十一年中举,至今五载,仍是举子。他一直踏实地走在求学这条路上,天真地期望着,以为努力就会有回报。事实证明他错了,大错特错!自古寒士无出路,他不是特例,也成不了特例。即使他通达四书、经纶满腹又如何,只消达官显贵一句话,他们泣血的陈述成了诽谤,冤屈也成了狡辩。
李融单薄的背脊不知何时变得佝偻,读书人的风骨在他身上已窥不见半分,只剩下沧桑与颓然。
“我李融,三尺微命,一介书生。【1】”
花笙偏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李融一直跪伏着的身躯缓缓站起,摇摇欲坠却又石赤不夺。
堂上众人皆看向他。
屋外大雨倾盆,雨滴砸在地上溅起的却是李融的怒火与悲哀。他道:“上不能定国安邦,下不能护妻庇子。圣人书贤到不了庙堂之上,殿陛之臣辨不清是非黑白。社稷丘墟,詈夷为跖,百姓哀哉!”
说罢,李融在众人眼前撞向华表。【2】
一声重响过后,堂内传出花笙的惊喊,紧接着惊叫声此起彼伏。
鲜血顺着华表上的纹路向下延伸,恍若一条蜿蜒的历史长河,记录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反抗与不屈。
“拦住他……”
石儒愣在原地,方才喊出口的命令成了笑话。他颤抖着手,难以置信。
严正疾步过去,蹲在李融身边,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
“……大人,”李融脸上的血顺着眼睛、鼻梁流到了嘴里,他含糊地轻声道,“……我,有冤。”
【1】选自《滕王阁序》
【2】华表:石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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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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