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心解

白家见罔抄家之时白鹤行尚在襁褓,血潮与寒冷于她而言不过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前尘过往。那些离她其实是很遥远的,她什么都不记得。像是重新投过一次胎,白家的显焕已不复存在,这世间只剩下掖庭宫罪奴小五。

她当时连名字都没有,因着她是那年第五个进掖庭宫的孩子,老嬷嬷们便唤她小五。

掖庭宫九载,白鹤行早已忘了自己是谁。

她生来负罪。

元鸿今将她救出,拟名鹤行,告诉她,从今以后,她不再是掖庭宫罪奴小五,而是武明六年三元榜首,学林院掌事元鸿今的学生白鹤行。

而元鸿今教她的第一课为“礼”。

师生之礼,袍泽之礼,君臣之礼。

元鸿今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白鹤行统统接下。她像是一株干涸已久的树苗,天降甘霖,她便拼了命地吸收,日以继夜不觉疲惫。

很快,在纲常伦理,古来圣贤之中,白鹤行渐渐明白元鸿今传授她的究竟是什么。

元鸿今想要的从来不是简单的报仇,而是庙堂之上的权利角逐。谋国先以谋身,元鸿今选择收掖庭宫罪奴白鹤行为学生,顺势暂避学林院,隐忍成了她们的第一课。

“我早年间也去过渭阳。”元鸿今端坐窗下,旁边支了个小炉子,上面烧着热水,随着话音落下,水沸了。

“二十年了,”元鸿今往茶盏里缓缓注入热水,一层薄雾挡在她与李砚书中间,“也不知你师父如今是何模样。”

李砚书唇角微挑,道:“师父行事洒脱,肆意江湖,与学生初见时无甚分别。”

“如此吗?”元鸿今放下茶壶,随后温声道,“也好。”

“尝尝。”元鸿今伸掌道。

李砚书右手握拳轻扣小案,旋即双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元鸿今看着她,道:“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盏中茶色泽艳丽,香气浓密,看着像是红茶,但是李砚书此刻不敢妄下定论。

李砚书想了片刻,诚实地摇头,道:“学生不知,还请先生赐教。”

元鸿今轻笑一声,转而道:“你倒是比以前稳重了不少。”

两人隔案相对,李砚书面上一滞,一时间没回这话。

元鸿今却道:“可这不是你。砚书,你师父第一次杀人时,可是比你现在要接受得快。”

“师父她……”

李砚书放在膝上的十指微拢,突然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她吐了。”元鸿今唇角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道,“只是第二日她就调节好了。那时有许多人都想要她的命,她没有选择,她不杀人,就只能被人杀。”

李砚书眸中闪过一丝愕然。在她心里,她师父是世间最强的人,骤然听到有关师父从前的囧事,李砚书心里有一丝说不出别扭,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元鸿今这是在宽慰她。

元鸿今道:“世间没有天生的强者。天下绝大部分强者的成功三分靠运气,七分靠坚持。小时了了,大未必然。方仲永幼时闻名乡里,被人赞成神童,最后却泯然众人,为什么呢?”

李砚书随言思索。

“常言道君子论心不论迹,论迹无完人。”元鸿今道,“手上沾了血的就一定是坏人吗?手上没沾血的就一定是好人吗?吾觉不然。侠者游历江湖路见不平,杀一人是杀;将军浴血沙场保家卫国,杀千人是杀;帝王开疆拓土一统天下,杀万人也是杀。彼皆是非乎?砚书,若以刀下亡魂论英雄长短,委实偏颇了些,你说呢?”

“学生谢先生指点。”李砚书朝元鸿今拱手道。

元鸿今端起茶盏,对李砚书微微一笑。她道:“这茶,只是最寻常的一种红茶罢了。”

李砚书喝茶的动作一顿,很快反应过来,起身揖礼道:“先生苦心,学生受教。”

元鸿今道:“谁为你取的字?”

李砚书复坐下,回道:“师父。”

“砚书,”元鸿今道,“她为你取字砚书,却教你武学。你哥哥的字也是她取的吗?”

李砚书道:“是。兄长表字阿寅。”

元鸿今听后颔首,抬手饮茶,而后道:“三年前殷虚战事因何而起,你知晓吗?”

“略有耳闻。”李砚书道,“据传是因为我朝商人途径殷虚时莫名失踪,几日后便在两国边境发现数十具武朝子民枭首尸身,场面骇人听闻。”

元鸿今看着她,道:“昔高祖于巨鹿举兵,一年内便平四海定五州。当时的殷虚太子便是现在的殷虚国国主,他在机缘巧合下救过先皇一命,这也是为什么武朝自建朝以来几乎连年征战,却从未攻打过殷虚的原因。然世事无常,十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几乎折损了殷虚一半的国力,以致殷虚常年战败,无力抵挡。此次我朝出兵南下,原本可以在一年之内拿下殷虚,却因为有南敕相助,这场战才足足打了三年。”

殷虚与南敕相互守望,他们是互相忌惮的敌人,同时也是利益相惜的盟友。

李砚书心里一动,心想:“是又要起战事了吗?”

元鸿今道:“你师父与你提过南敕吗?”

李砚书道:“未曾提过。”

元鸿今道:“金川呢?”

李砚书神情一怔。

元鸿今一看便知,片刻后,道:“那你呢?你有想过去金川吗?”

李砚书听这话略微吃惊,但还是如实道:“想过。”

元鸿今一只手放在火炉上空,闻言看了她一眼。

李砚书便继续道:“之前一直在渭阳,便想着以后到处去看看,金川自然也不例外。”

元鸿今叹了口气,道:“礼记曰:‘不兴其艺,不能乐学。’你既学武艺,可想好以后?”

李砚书不假思索道:“从学林院结业算吗?”

元鸿今笑了,没了往日里的严肃,摇头道:“不算。”

那李砚书没想法了。

元鸿今道:“你可曾想过同你父兄一般建功立业?”

“这倒是没有,”李砚书心里一紧,避重就轻道,“先生有所不知,学生跟着师父学武是为保护家人,保护朋友,况且学生只是略通些拳脚功夫,对兵法谋略等一概不知,闯荡江湖还行,若说领兵打战可就太过抬举学生了。”

“看来你对你师父还是不太了解。”元鸿今添着茶,“若是她的徒弟都只是略通些皮毛的话,那这世间便无人敢说自己武艺精湛了。”

这句话说得随意,但从元鸿今嘴里说出来却莫名让人信服。

李砚书眼前一亮,道:“先生能与学生说说师父以前的事吗?”

元鸿今不慌不忙地道:“现在还不行,她既然选择不说,我也该尊重她的选择才是。不过你放心,等来日时机成熟,你师父定会将所有说于你听。”

话说到这,李砚书只能应下。

元鸿今道:“砚书,天下救一人的是大夫,救十人的是侠客,而救千人万人的是将军。君子九思,武者七德。七德兼施,方能止戈为武。你一身武艺,满腔热血,若是因困于元安而碌碌终身,才是遗憾。”

李砚书垂眸沉思,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急,”元鸿今道,“你可以慢慢想,毕竟短时间内你也离不开元安。”

李砚书抬眼怔怔地看向元鸿今,不觉间呼吸都乱了半拍。

这就是元鸿今吗?这种离经叛道的事也能如此轻描淡写般地说出。李砚书心中万千思绪骤起,忽然想起师父说的那句——教她所不能教。

原来是指这个吗?

李砚书倏地起身,对元鸿今道:“天色已晚,学生告退。”

元鸿今亦起身,道:“更深露重,告诉子行,氅衣明日再还。”

李砚书道:“是。”

一出门,冷风便吹打在脸上,李砚书被冻得瑟缩了下,赶紧下阶去寻白鹤行。

李砚书原本以为白鹤行会在院内寻一个避风的地方等,不曾想她跨出院门了才看见立身冷风中的白鹤行。

她赶忙跑过去,道:“你怎么站在这等?不冷吗?”

李砚书一边说一边去拉白鹤行的手,手刚碰上,李砚书就被冰得倒吸一口凉气。

反观白鹤行像是没有感觉似的,道:“劳烦等我片刻。”

李砚书赶紧拉住她,道:“先生说了,氅衣明日再还。快走,再吹下去你明日定要染疾。”

这会儿的风好似变大了些,李砚书一说话风就往她嗓子眼里灌,又冷又干。她捂着嘴咳了两声,脚下生风似的,走得极快。

两人好不容易回到宁院,李砚书一进门就直奔炉子上的水壶,一摸,幸好还是热的。

李砚书倒了两杯热水出来,又往盆里倒了些热水,自己顾不上喝,抓起杯子就往白鹤行手里塞,让她快喝。

不知是不是在冷风里冻傻了,白鹤行还没有缓过神来,手上竟无动作。李砚书急得直接喂到她嘴边,白鹤行如梦初醒,忙要抬手制止,却来不及了,只能张嘴喝了几口。

“好点了吗?”李砚书担心地问。

白鹤行点点头,接过李砚书手里的杯子,又喝了一口。

见白鹤行喝了水,李砚书又拉着人走到水盆边,按着她的手泡在热水里。

“你是不是傻,外面那么冷,你还站在院外迎风吹!”李砚书捧着水杯也喝了两口,顿时觉得喉咙好受许多,“实在不行你就进来啊,这么冷的天,哪就会有人刚好过来。”

白鹤行低垂着眼眸,泡在热水里面的手泛起了密密麻麻地痒意。

她哑声道:“……老师与你说了什么。”

李砚书搁下杯子,边褪外袍边道:“还能有什么……你那么聪明,你不妨猜猜。”

白鹤行沉吟片刻,眼睛始终望着底下的水面,好半晌,她才道:“老师与你说了三年前出兵殷虚的起因吗?”

李砚书卸下发簪,眼睛看着铜镜,头也不回地道:“正解。”

水有些凉了,白鹤行将手拿出擦拭干净,道:“那县主怎么想?”

李砚书装傻,道:“什么怎么想?”

白鹤行转身,平声道:“披袍擐甲。”

李砚书动作一顿,旋即起身看向白鹤行,目光凌厉地道:“若不是知晓你与先生为人,我都要以为这又是你们合谋好的了。”

白鹤行恍若未闻,只道:“你想吗?”

李砚书一笑,走向床榻,道:“照你这样说,我若说不想,便能不去做了么?”

白鹤行目光随着李砚书而移动,沉声道:“不能。”

“这不就得了。”李砚书掀开被子,躺了进去,顿时舒服地喟叹一声,道,“既然不能,那还去想作甚。倒不如先美美地睡一觉,天塌下来都明日再说。阿行,快些吹蜡,我困了。”

白鹤行站在原地无声半晌,最终还是去熄了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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