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弥漫中,两道黑影快如疾电,前者身法飘忽如鬼魅,后者紧追不舍。
“阴九瓷,你要背弃诺言?”夜来厉声质问,掌风凌厉,劈开混沌。
“诺言?我的好妹妹,路已带到,剑已得手,你还追我做甚?”
阴九瓷笑声清脆如银铃,素手轻扬间,已隐入暗影。
“——倒是你欠我的那条命,今夜该还了罢!”
骨簪破空之声骤响,夜来足下地砖应声碎裂。
她急踏残垣稳住身形,耳廓微动,辨听暗器轨迹。
林家地牢,果真别有玄机。
回想阴九瓷引路时的顺遂、倚仗林穆远开道时的安稳,此刻尽数化为冷汗浸透脊背——
阴九瓷翻脸之快令人措手不及,而她显然不似先前所言对林家之事一无所知,此刻驾驭密道机关,竟比林家少主林穆远更为熟稔。
夜来指节扣紧袖中短刃,暗悔轻敌。
早该料到骨瓷娘子隐忍多年,如今碧天剑既入其手,岂容他人染指?阴九瓷不过借地利周旋,只要近身相搏,此女绝非己敌。
寒眸微凝间,她已窥见对方破绽,袖底银光悄然滑入掌心。
未料二人对峙之际,远处忽有青影疾掠而来。阴九瓷见状掩唇轻笑,足尖轻点欲遁。
夜来正待追击,却被横空而至的顾见春截住去路。
“站住!还剑来!”顾见春厉喝一声,翻掌劈至。
夜来闻声骤然回身,素手携雷霆之势迎击。
掌风激荡,衣袂翻飞。
顾见春瞳孔骤缩,撤步卸去七分掌劲。不料对方皓腕轻转,阴招“银钩软红”直取他肋下。他沉肘格挡,二指并拢如骤雨疾点命门。
瞬息间,两人交手三十余回合。
忽见女子眸中寒光暴现,双掌腾起氤氲白雾,一招“玉龙衔环”绞住他右臂。
顾见春借巧劲化开攻势,反拧其臂锁在身后。女子踉跄间欲屈膝反击,却被他扣住脚踝猛然回拽。
角力之际,夜来气息紊乱,咬牙低喝:“放手!”
“……蠢货!你找错人了!”
这声冷斥令顾见春心头一震——黑纱覆面女子的音色竟有几分熟悉。
电光石火间,地面轰然塌陷。
飞沙走石中,二人猝不及防坠入幽深地穴。
“本不欲取你性命……”
暗处传来阴九瓷的低语,她指尖轻掠额前碎发,碧天剑寒芒在握,眸中浮起悲悯。
“……既然这般急着赴死,便成全你们做对苦命鸳鸯罢。”
……
密室门无声开启。
银须垂胸的老者身着暗纹锦缎,眉间刀痕深刻,缓步踏入。
烛火摇曳,映出满地狼藉——案牍倾翻,瓷片四溅,而比他年轻的男子端坐血泊,袍角浸透暗红,却如入定老僧般纹丝不动。
“贤弟深夜不寐,可是心有郁结?”老者抚须含笑,眼底寒光浮动。
林阔海泥塑般沉默。自陷魔宫之手,他已数日未发一言。
“听闻我那‘逆子’欲行劫囚。”林门主指尖轻叩残桌,“贤弟当真不愿与他同寻生路?”
林阔海眼睑稍抬复垂,恍若未闻。
林门主拂袖冷笑:“三更时分,万寿宫死士已去擒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既知其藏身之处,断不会容他再生波澜。”
烛芯蓦然爆响,林阔海双拳骤紧,面上仍波澜不惊。
“叔侄诀别之景,想必感人至深?”林门主拾起染血瓷片轻叹,“可惜这等御贡青瓷,终归逃不过粉身碎骨。”碎瓷铮然掷地:“既是顽劣子嗣,当以铁链锁之。”
林阔海嘴角微搐:“明日丧宴,‘兄长’此来,只为说这些?”
见对方在此气定神闲,料定穆远已脱险,他心下稍宽。
林门主森然道:“不过是为明日稍作绸缪……”
林阔海了然——今夜此人正是为亲手“取代”自己而来。
“贤弟命悬一线,仍不肯吐露镇南符下落?”
“不知。”林阔海目光游移,心却沉入谷底。
大限将至。
“是守口如瓶,抑或当真不知?”林门主拈须而笑,“无妨,愚兄已无兴致深究。林家倾覆在即,镇南符形同虚设。今夜前来,不过向贤弟讨要一物。”
林阔海抬眼讥讽:“这副皮囊,‘兄长’顶戴三载,终是腻了?”
“然也。”林门主拊掌轻笑,“故特来换张新面皮。”
林阔海不再周旋,话锋陡转:“‘兄长’可还记得……儿时庙会那杆花枪?”
林门主眼角轻颤,声线平稳:“如何能忘。那时我将你扛在肩头,只为看清杂耍艺人的火流星与红缨枪。入夜你闹着要糖人,我们偷溜回去却在山坳迷途,挨了父亲半日责骂……”
望着这张朝夕相对的脸,听着天衣无缝的杜撰,林阔海强压喉间翻涌的呕意,冷笑道:“‘兄长’记性果真了得……”
要假扮威震南境的林总镖头,探得往事不足为奇。可连当事人都遗忘的细节,此人竟能编造得滴水不漏,魔宫之主确非浪得虚名。
“贤弟有何指教?”林门主含笑相询,那笑意却淬着剧毒。
“‘兄长’可知,当日父亲因何动怒?”
“年深日久,倒要贤弟解惑。”
林阔海忽地倾身低语:“父亲曾言林氏枪法传承千载,枪道贵在刚直,最忌效仿花枪虚招——虚浮不实乃武学大忌,更是立身之耻!”
林门主面色骤冷,捻须嗤笑:“原来贤弟今夜是来论枪。可惜你如今内力尽失,连茶盏都端不住,何谈提枪?”
林阔海拱手:“岂敢与‘兄长’争锋?”
他话音陡转。
“‘兄长’可还记得枪法中那式‘苍獬挑月’?伏则嗅邪,出则破伪。此招重在藏锋于拙,动则直击要害。”
林门主眼角微跳,嘴角仍绷着冷笑:“自然记得。”
“当年父亲总说我使这招优柔寡断,不及兄长果决,我始终不解。”林阔海袖中寒光隐现,枯指在烛下泛青,“如今想来,正是缺了这份取舍的狠劲。”
他仰首望梁,嗓音陡然嘶哑:“我孑然半生,当家业待传时,因憎恨父兄退我婚事,对林家诸事避如蛇蝎。而后兄长执掌镖局名正言顺,我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这话不似说给活人,倒像对着虚空中的亡兄剖心,眼底竟浮起水光。
“今朝方悟,原是父亲嫌我藏锋太过。林家儿郎本该共担风雨,可叹我沉湎酒色,浑噩度日,徒令兄长独扛林家镖旗数十载。待见白幡……悔之晚矣!”
“嗤……”林门主扯出个僵硬冷笑,下颌微抬,闭口不言。
“——常言道枪不藏拙,锋必诛邪。这式苍獬挑月…少不得再向‘兄长’讨教!”
尾音未落,林阔海身形暴起,袖中寒芒裂空!
碎瓷距咽喉三寸,林门主仰身急避——对方内力全无,这招孤注一掷本无后手,他本该从容。
岂料碎瓷凌空陡转,林阔海腕骨逆翻,瓷片贴面掠过。裂帛声起,半张面皮自印堂豁开,如蛇蜕般垂落耳际,竟不见半分血色。
好一招苍獬挑月!
“你!”林门主抚过面颊,虽无痛感,人皮面具却已彻底毁去。
他怒目圆睁,掌风呼啸间将林阔海击飞丈外。
林阔海呕出大口鲜血,嘴角却扭曲上扬:“此番锋芒初露,‘兄长’可还满意?”
诛心之言令林门主气息骤乱,真气在经脉中横冲直撞,额角青筋暴突。
“老匹夫!待本座敲碎你浑身骨头,看你舌根还能硬几时!”
林阔海突仰天狂笑,血沫溅染地砖,浑浊眼中竟绽出异彩。
“魔宫走狗,你假扮我大哥这些年,可知最易露破绽之处?”
“找死?”林门主眯眼,指节爆响。
林阔海染血指尖叩地,声如寒冰:“那便是——”
“你的枪,不如我林家人狠!”
话音未落,他突然抄起碎瓷在脸上疯狂划拉,霎时皮肉翻卷血流覆面,状若修罗。
“哈哈哈!魔道宵小!我苦候多时,就为亲手取回林家之物。我林家的脸面,岂容你这邪祟玷污?!”
林门主暴怒擒拿,将他指骨与瓷片齐齐碾碎,却阻不住那张残脸上蜿蜒的血痕。
“混账!天杀的!”林门主目眦欲裂,望着支离破碎的人皮再难复用,发狠踹向那满脸血污却仍癫笑的躯体。
须臾,笑声戛然而止。
林门主探其鼻息,已然气绝,连作几个深长吐纳,才勉强压下翻涌气血。
“还能补救…来得及……”
他赤目拔刃,短刀在烛下泛着冷光,口中喃喃不休。
利刃刺入尸身的闷响在静室回荡,鲜血沿刀槽汩汩涌出。
倏然,他踉跄跌坐,握刀的手止不住颤抖,胸中怒火犹自灼烧。
林阔海退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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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苍獬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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