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
温扶桑细细回想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眼前少年相遇的场景。
那日她与寻常一样,在佛旁抄完经书后,便准备去后山医书阁学习医书。
前日刚下过雨,山里寒凉。对平常人来说是凉气刚好,散去了春日的闷燥。但对她来说,是身体疾病的易发期。
后山的医书阁为了防火不设熏炉,师父让她记得带着随身暖炉。于是她回了趟自己所住的禅房。
也正是耽误的这些时辰,才让温扶桑遇见了此后在心底埋藏了三年的少年。
少年身着红衣,高高束起的发随春风飘逸,手提长剑,剑如游龙,游刃有余地游走在一旁桃花树里,花瓣簌簌落下,铺了满地春色,也映入少女眼中。
眼中的身影是如此张扬且热烈,于温扶桑而言,是闯入自己认知世界里的新的一束光亮。满是素色的寡淡世界里,他永是不同的,让她不自觉想靠近,甚至想成为和他一样热烈。
又就像是平淡无波的镜湖上,反射了火的影子,因此搅乱了一池湖水。
不想静于山里一庙,而想安在人间烟火。
这些仅因为眼前少年而诞生的想法使温扶桑没来由的心悸,躲于石碑后面的眼睛也在告诉着她此时的失礼与不妥。直到听见有人前来唤他,她慌乱逃离通往后山的唯一小径,心如擂鼓。
不过,怎能算见过?
明明都不算相遇,是她躲在石碑处偷偷看的。
那年桃花树下的少年,从未注意到她。
温扶桑怔了怔,目光不经意与眼前少年的对上。
她第一眼没看懂的情绪在此刻又从那双好看的眼眸中泄露了出来。像夜晚山林里的静静流淌着的月光,让她不由自主被温柔吸引,但当随着它走进林中深处时,却发现藏着一丝狡黠与挑逗。
到底是她看错了唇语还是他具有男儿郎的劣性?
是不是每有女子行路不小心时,他都会如此?
温扶桑心下一颤,刚鼓足勇气抬起的头又马上低了下去。
这个距离,不足以她听清萧季和刚刚轻飘飘似的一句,但此刻她也不敢让眼前的人重复一句。
终究到底,也仅不过是见了几面之人,不敢唐突。
空气静默一瞬。
温扶桑纠于心里所想,没意识到自己的眉头不自觉地轻皱着,皓齿也轻咬着下唇。
仗着身高,萧季和轻而易举地将少女神色收入眼底。他眼里闪过一丝懊悔,然后不自在地撇开目光,连带着声音都变得飘忽,“你,你是生气了吗?”
见温扶桑没有反应,萧季和便觉有些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嘴,打算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
于是手在半空悬着,嘴巴也微张着。
正此时。
“小姐,”温扶桑的贴身侍女月白站在茶楼对面,等见自家小姐身前站着一个人后,她走到温扶桑眼前的步子顿生缓慢。
温扶桑转头看了一眼,心下一松,随即对着萧季和再次稍稍俯下身,“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小女先行告退。“说完,她弯腰取走立在茶楼外的油纸伞。
伞靠的地方离萧季和极近。
温扶桑甫一靠近,少女身上淡淡的药香就袭进少年感官里。无人看见之处,少年偷偷红了耳朵。
月白跟在她家小姐身后,直到看不见茶楼,她家小姐才回头。
月白先是把自己一直搭在手臂上的浅青色斗篷披在温扶桑的身上,然后才开口:“小姐,你出来时应该叫上我,你一个人会叫人不放心。”她系好绳扣,语气自责般:“都怪我,要是我没睡着就好了。小姐你定又是舍不得叫我。”
温扶桑笑了笑,像是听惯了她说这些,“月白,你家小姐又不是纸人做的,没有——”
月白知道温扶桑下面要说什么,立马不赞同道:“小姐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是好不容易求得老爷同意才能回京的,你的身体要好好保护。”
“就譬如现在,微雨凉天,小姐你不能帮别人看病就忘了自己。”月白从温扶桑手里拿过药箱,嘴里还是嘀咕了句:“小姐你就是太不顾自己了,老是为了别人着想。”
温扶桑知道小姑娘又因为没能照顾好自己而沮丧,她抬手捏了捏月白的脸,带着笑安抚道:“好了,下次一定带你。”
月白比温扶桑要小两个年月,她从七岁起就跟着温扶桑了。两人一道在寺庙里长大,感情很是深厚,不似奴仆,倒像是金兰之好。
月白点点头,她只是时会怨天。
为什么她家小姐这么善良,老天却还是如此不公。
一想到她家小姐每年因体弱而受到的病痛折磨,月白就忍不住抱怨,可小姐却从不多说什么,反而还总会安慰她。
她家小姐,定是这世上最有菩萨心的人。
月白感受到温扶桑手上的凉意,她把温扶桑刚刚没给她的伞也拿到自己手上。
温扶桑笑了笑,随着她去了。
“哎?”月白手摸过伞柄,确定上面的字后,抬头不解:“小姐,这伞是安南侯府上的。”
温扶桑愣了一瞬,她摸了摸伞柄,而后望了望茶楼的方向,复又看向月白,心生叹息却又像认了般无奈道:“月白,我们可能得回去一趟了。”
月白反倒显得有些莫名兴奋,她走着走着突然拉着温扶桑停下,然后笑问:“小姐,那刚刚同你讲话的,是安南侯府上的萧小将军吗?”
温扶桑有些惊讶,惊讶于她是怎知萧季和的。
要知道,没回京时,她们可只知经书与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月白看出对面人的惊讶,她以为她家小姐不知道那个人是萧小将军,于是她凑近温扶桑耳边,颇有自豪说:“小姐,他可是我们文朝的功臣。他……”
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里,又听了一遍萧季和英勇故事的温扶桑不免扶额失笑。
月白以为她这是不相信,便马上正色道:“小姐,这可都是真的。”
“嗯,我相信你。”温扶桑收了笑,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不过,”她问:“你这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昨夜同小姐出门的时候啊,”月白指着医馆的方向,“小姐你当时在里面跟着师父学药,我站在外面侯你的那时侯。”
温扶桑一下了然。
因为听力问题,她对外界的声音本就不敏感,再加上是在学习,就更别提去听了。
“但是小姐,你还是没有告诉我那位是不是萧小将军啊?”月白急切想知道个答案,不仅是对那位勇如天神般的萧小将军长相好奇,更是对她家小姐当时的反应好奇。
月白哪见到过自家小姐脸红无措过。在月白心里,温扶桑是温柔如天神。温柔是必然,说是天神,是觉着她无所不能,从不见慌神之象。
但此时,温扶桑支支吾吾给了两个字,“不是。”
如果回答是,温扶桑不知月白还会再问出什么问题来。毕竟对于她来说,刚刚与萧季和的相遇不算愉悦。
那句“我曾见过你的。”还萦在她的心头。
温扶桑自觉内心感想:应该算不上生气或者是烦恼,只是有种落差。
落差感来自于自己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的美玉,现在终于见到了,却发现美玉并非纯洁无瑕,这块美玉上面就带有瑕疵。
可到底和自己也算不上有关系不是?
美玉不是她的独有物。
温扶桑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用力,一寸一寸划过上面刻着的安南侯府的“萧“字。
她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突然心生了失落。
还没等温扶桑想明白,万灯茗的牌匾就再次映入眼中。
月白上前把立于茶楼外的伞和温扶桑手上的伞换了回来,她手晃了晃,将两把伞作了对比,心想怪不得小姐会拿错,这两把伞可真是一模一样。
温扶桑怕会再遇到萧季和,见月白已经换好,于是就对她说可以走了。
月白顺着几步台阶过来,忍不住念了句:“小姐,安南侯府的伞为何会与你这把一样?”
温扶桑这把伞是她那日无事,自己跟着寺里的师父做的。为了防止旁人误拿,温扶桑便顺着伞骨画了几朵扶桑花。
是用银白墨水画的。伞本来就是白色,再加上画的小,因此不易注意到。直到适才离得近,月白才看见。
温扶桑淡淡笑了笑,拂不去的失落让笑意未到眼底,她也只当月白说的是伞的颜色,于是答道:“巧合罢了。”
茶楼二楼,雅轩居。
姜怀若手拿了两粒花生米,吃了一粒,扔了一粒。
扔的那粒完美砸到趴在窗边人的脸上。
“喂!”他背靠在椅子上,两条长腿高高翘在桌上,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
此举行为再加上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和暗紫衣服上的金纹。
只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见窗边的人毫无回应,姜怀若又拿了粒扔过去。
这下,萧季和总算看了过来。
姜怀若懒懒地开了口:“我说你看什么呢?“瞧着萧季和满脸不愿多说的样子,他拖腔怪调接着道:”方才只说出去送个东西就让我一个人在楼上好等,现在到了楼上又不说话。怎么?你见着你那位小菩萨了?”
萧季和皱了皱眉,把他刚刚扔过来的花生米又砸了回去,带有警告开口:“别胡说。”
姜怀若被脸上两粒正中脑门的花生米砸得嗷嗷叫,他的力气和准度可比不上一个常年在军营的人,但他的嘴可以。
“你可别不承认,”姜怀若捂着脑门,声音大且带着泄愤意味:“你不是每月必去城郊净南寺的吗?”
他眼神直往萧季和身上飘,“不喜神佛,却去寺庙。”姜怀若的声音低了下来,拖着椅子巴巴凑到萧季和身边,打着手势让萧季和也把脸凑过来。
萧季和瞥他一眼,脸上虽有嫌弃,但还是靠了过去。
“你的小菩萨是丞相府的千金啊?”姜怀若虽声音低,语气却万般笃定。
萧季和瞳孔微张,不过下一秒他就立马反驳:“不是!”
姜怀若无动于衷地看着面前人一堆否认的神色,最后只指了指他的耳朵,然后好整以暇说了句:“萧将军,你耳朵红了。“
“……”
萧季和没理他,只带着满脸不自然,把头转向窗外。
姜怀若不免觉得好笑,他刚重新凑过去,就听见萧季和说:“早知道不救你了。”
刚准备作知心哥哥说点什么的姜怀若:“……”
姜怀若被噎了一下,梗着脖子,“你这是作什么话,我现在好歹是秦王,能不能客气点。”
文朝天子为姜氏,姜怀若是皇后的小儿子,天子的第七子。
年幼便被朝廷派往凉夏作为质子,文夏开战后,萧季和带军围剿凉夏王族余党,余党以姜怀若作人质求他放他们一条生路。
谁知萧季和当场来了句不认识。姜怀若气得要死,假意被挟持的他也玩不下去了,反手就把身后的人擒拿住,按在地上。
后来被按在地上的人从衣服里掏出匕首,想暗中伤姜怀若时,被萧季和一脚踢下山崖。
姜怀若也是前几日才知道萧季和这厮就是故意的,想借此试探出他的身手。
可他当时不知道啊,还以为真不打算救呢。他现在回想起萧季和那时盔甲下的睥睨一切的眼神都无由冒出冷汗。
哪有现在可爱。
萧季和挑了挑眉,摊着手,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秦王?”他思忖了几秒,便带着笑淡淡道:“你的王府修葺好了吗?”
早晨才领旨受封的姜怀若:“……”收回!收回!一点也不可爱!
姜怀若止住这岔开的话头,“那萧将军可是承认了我所说的?”他又拖着调,“小菩萨?”
他在凉夏就听闻丞相府中的千金,病如西子,沉鱼落雁,婉秀之姿。
萧季和垂眸不言。
姜怀若顺着窗外方向,突然掷出一句,“我今早在朝堂听见那无能皇帝问了温丞相他家千金多大?又提到了荒京与我朝的来往,你猜,他这是何意?”
除了朝堂之上,姜怀若不称天子为父皇,只说皇帝。
至于无能——
只想安稳一隅,割地贡财。
姜怀若瞧见身旁少年一瞬冷掉的面色,突然有些害怕,他挠了挠头,弱弱补了句:“也不一定就是我想的那个样子,你先——”
萧季和转身拿起桌上的佩剑。
“去哪?”
“沐浴,”萧季和顿了顿,“好去今晚的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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