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京墨:“……”
正近酉时,殿外起了风,把帷幔下的珠子吹得叮铃作响。
“皇上驾到—”李公公尖细的声音穿透过金碧辉煌的宫殿。
宴席上的众人纷纷行礼,异口同声地说:“参见皇上。”
文顺帝不急不缓地走到主位上,气场强大却眉目慈祥,连带着说话时的语气都万般和蔼,“诸位不必多礼。”
他坐在主位,扬出手来指着萧季和坐的方向,“这场宫宴是朕独为萧将军而设。”
然后他收回手,理过衣袖,脸上带笑,高亢着声音道:“前几日的文夏一战,萧将军仅率精兵八千有余,就替朕收复了这西蛮凉夏领地,朕深感欣慰。”
说着,文顺帝高举桌前的酒盏,侧身对着萧季和道:“萧将军少年有为,也属我朝荣幸。朕敬你一杯。”
萧季和谦卑同举,掷声道:“皇上谬赞,末将能替当朝收复失地,是末将之荣幸。”
文顺帝赞同般点头,而后呵呵一笑,转而对着一旁的萧临说:“安南侯,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儿子可是全承你当年风范。”
先帝在位时,萧临就被封为了大将军,后娶了忆阳公主为妻。文顺帝姜渊即位后,因年岁渐长,于是以战功封为安南侯。
萧临不容置否,只回:“只要能为皇上效力,那小儿这一生就不算枉过。”
“你们萧家人啊,”文顺帝饮了口酒,脸上笑容越发收不住。
席下众人面面相觑。
可不,这萧家主母是一国长公主,膝下三个孩子。
长女萧孟思年初刚嫁入东宫,成为位高权重的太子妃。今夜身穿华服锦衣,挨着太子姜怀信坐在旁桌。
二儿子萧仲辞,刚过弱冠,就在朝中任太常掌故。做事手段凌厉,却深得人心。这不近来一直在北部灾县,迟迟未回京。
至于萧家老幺,萧季和,那也无需多说,这两年光是告示就看了无数张,英勇战事被传的神乎其神。
要不是萧家老三早年夭折,现在定也为朝廷效力。
一家子的高位。
文顺帝干了杯酒,对着众臣有所一笑。笑意不达眼底,只让人觉这殿内气氛忽有凝重。
他看着萧季和,话却说给萧临听道:“明年,恪卿就该及弱冠了。男子成年就要考虑成家的事情了。前人云先成家后立业,你反倒是颠倒过来了。”他轻拍了下桌子,感慨般地笑了笑。
底下百官皆会意,开始奉承道:“皇上所言极是!”
“这萧将军一表人才,又精通武功,这可不最好找夫人。”说这话的便是先前温扶桑点头问好的王氏夫君,李江李太常。
李太常脸稍稍前倾着,笑容满面,“要是臣没记错的话,遇宁公主是去年及笄的。郎才女貌,如若成为一对,对我朝前景而言,更是锦上添花之用。”
方才跟在王氏身后的女子现在坐在李太常的身后,听见这话,她不服气低声喊了声:“爹!”
李太常脸色微变,警告似地看她一眼,再转过头时已瞬间变回了笑容。
同样变了脸色的还有坐在文顺帝一旁的孝敏皇后,她打趣道:“太常大人怎么忽然关心起沛宜来了。沛宜还小,尽管已过及笄,但心智尚未成熟。在本宫眼里她自己就还是个孩子,这要是说现在成了亲,恐怕持操不了一个家庭。”
她转头看向坐席与她同等般地位的人,巧笑问:“沈贵妃,你觉得呢?”
被唤作沈贵妃的人自始至终都一副温温婉婉的大方样子,她无视底下姜沛宜的怒目,淡然道:“臣妾与姐姐的想法不谋而合。”
果真是受宠一世的娇软贵妃。
打李江建言时,剩下的百官又何尝没听懂这话里的意思。
皇上惮忌萧家势力并非一日,即使萧家主母为长公主也毫不放心。先赐婚萧孟思嫁入东宫,现又打到萧季和的主意。
皇宫里有两位公主,一为已故宠妃顾贵妃的女儿,随安公主姜慕宜;二为现下宠妃沈贵妃的女儿,遇宁公主姜沛宜。
至于为什么提遇宁公主,自然因为她是由沈贵妃所生。沈贵妃她啊,不但受宠,而且还是当朝太尉的庶女。
这李江李太常是打算借此一石二鸟。既想讨得皇上欢心,又想巴结一下沈太尉。
但他却独独忘了孝敏皇后。
孝敏皇后是已故平西王嫡女,当时与皇上的婚约还是由先帝指婚。都知皇上与皇后之间没有太多感情,但她稳坐后宫之位,即使贵妃再受宠又能如何。
她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姜怀信自然是太子,而小儿子姜怀若刚出生没多久就派为质子,保了国家与刚收复的凉夏之间的安宁。
这般牺牲,足够保她地位权重一世。
要是姜沛宜嫁给萧季和,很难不威胁到她。
无声的剑拔弩张之中,忆阳长公主姜氏用手抵了抵萧临的手臂,萧临捉住她的手,悄悄地牵住。
“多谢太常大人美意,”萧临点头致意,他浅笑了一下,“不瞒皇上说,我家小儿已有了成家想法。我想过不了多久,我这安南侯府就会迎接一件喜事。”
“哦?”文顺帝借着萧临给的台阶下来,话头跟着转了,“恪卿这是—”
萧季和正色,认真道:“正是,末将已有心悦之人。”
此话一出,席位上的唏嘘声此起彼伏,特意来参宴的众千金纷纷失了兴致。平日里一起聊天的姐姐妹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唯一低下头的就只有温扶桑。
她紧紧盯着儒裙上的花纹,肩头控制不住地耸拉着,心里不住地想:他说他有了心悦之人。
这一句就把她所念的一切都打得四分五裂,拼也拼凑不起来。
“那朕可倒想知道,恪卿这是看上了哪家千金?”
萧季和不动声色地望了对面温扶桑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再开口后语气都柔缓起来,“现在还无法说,末将还没问过她,不知道她是否愿意让末将说出来。等过了几日,末将定给答复。”
“哈哈哈哈,”文顺帝被这话惹得随心笑起来。他刚刚没见萧季和望向席下哪位,于是认为只是寻常百姓女子,他瞬间宽心顺从道:“好,好,朕不问。”
“既然成家之事无需朕插手,那你再好好想想自己还有什么想要的。”文顺帝大方摆手,客气说:“就当朕赐了你一个许诺,你只要说出来,朕必定满足你。”
萧季和也客气回道:“末将此刻还没想出来,但末将希望皇上能让我保留这个许诺的权利,等日后想起再用。”他行礼说:“还望皇上成全。”
文顺帝脸上拂过笑,“好!朕就给你这个许诺!”
宫宴接着往下进行,陆续有宫女上来,该奏乐的奏乐,跳舞的就跳舞。
一片祥和。
觥筹交错间,文顺帝好似又想起来了什么事,他挥手示意,一下殿内的丝竹奏乐就完全消失。
喧闹后的寂静无端引人心惊。
终究,温扶桑还是听见他说:“温平,你夫人身旁坐着的可就是你那丞相府的千金?”
温扶桑站起身来,欠身先行了礼,“见过皇上。”
“不必多礼。”文顺帝让她坐回座位上,又如先前询问萧季和般慈爱着:“你父亲同朕说你今年刚及笄,可是真的?”
“是真的。”
拜这一室寂静所赐,即使温扶桑没有抬头看着文顺帝,也仍旧听见他的声音。
文顺帝转了视线,开了另一个话题,“前几日荒京外使前来我朝,他与朕欢谈甚久。”
“在这期间,谈到两国长久维持和平关系一事,不知诸位爱卿有何看法?”他笑,“原本不该在此提到这事,只不过朕刚刚提到了萧将军成家一事,就想一并说了便好。”
“朕知晓,荒京太子尚未娶妻。朕想,若是我朝有女子愿意过去和亲,那这必定就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听外使提,荒京人尤喜温婉南方女子,朕瞧了瞧朕的二位公主,觉得都不及你。”众人纷纷跟着文顺帝,把目光放在温扶桑身上。
温扶桑顶着这么多视线,脸上未见慌色,只手紧紧攥着身上的儒裙一角。
该来的总会来,该担忧的也总会到。
“皇上,”温平温丞相急急离座,走到殿前。
他俯身,双手恭在胸前,低头正词道:“皇上有所不知。”
“我这小女之所以素净淡雅,只因小女她自幼便体弱多病。她这副身体经受不住远行,就算到那,也经不住春夏闷热,秋冬寒冷的变换交替。”
“只恐会久久卧病。”温平继续道:“微臣恳请皇上三思。”
文顺帝不以为意说:“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温丞相的夫人便是大夫。朕的国药库里便有上好的药材,温丞相若是早提,令千金的病定被早除。”
“皇上。”
就在温平打算再说些什么时,一道婉转女声先他开口,似软语却有着叫人不可忽视的气势。
温扶桑也离了席,她对着温京墨微摇了摇头,然后目光不经意与他身边的萧季和的对上,不过她很快就撇开了。
温扶桑不缩不惧地看向主位方向,开口娓娓道:“民女承蒙皇上的厚爱。”她压重嗓音,保证下面说的能让殿内所有人听见。
她说:“民女确实自幼体弱多病,身体常常抱恙。民女自知如若不是有家人庇护,自己恐怕早已失去性命。”
“窈窈,”温平轻声唤了她一句,仿佛知道她下面是要说什么般,语气焦急却带着心疼。
温扶桑转头看他,朝他微微一笑,复又神色淡然地看向文顺帝,字字句句得郑重掩过了她因紧张而一直微微抖动的睫毛。
她接着说:“民女以前在书上看过一句—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未形。”
所有的伪装都只够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对于自己下面要说的,无论温扶桑再怎么想镇定都做不到了。
她声音轻颤补充道:“民女所知和亲是喜事,但民女自小就听弱。距离隔得远了,便一句听不见了。方才皇上同民女讲的话,民女…”
温扶桑顿了下,垂眸,“民女都听不真切。”
底下一片哗然。
要知道,即使说是听弱,也都会被人们自动记为聋人。
以前人人都知丞相千金是体弱多病,但未曾想到是残疾。
残疾,在文朝,又或是说无论在哪朝,都是会获得别人异样眼光的存在。
这样的女子要是被派去别国和亲,也是会被视为不祥。
“窈窈!”事到如今,温平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他这个女儿虽看着软弱,但内心里很有主见。
温丞相自认是不怕掉官职,他只怕自己这放在掌心疼爱的唯一女儿成为别人的茶后谈资。又或者是无论在哪儿都得到的满满目光,同情,嘲笑,讽刺的,他统统都不想看见。
“爹爹,我没事。”温扶桑朝他淡淡笑了笑。
她想:说出来也好。
这从来就不该是耻于说出口的事情。
每个人都像是盛夏傍晚天色上的一块晚霞,大部分的绚烂是大部分人的,总有人是深浅交接的那部分。
无法选择却又是必须存在。
1.“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未形。”——《史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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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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