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不过下一瞬姜宛卿便低下头,抿着嘴轻声道:“柳嬷嬷不要这样说,让姐姐听到,姐姐会不高兴的。”

柳嬷嬷笑了:“那苏嬷嬷……”

姜宛卿犹豫一下:“出了这样的事,我要不责罚她,倒显得我故意似的……柳嬷嬷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柳嬷嬷便道:“那不如就让苏嬷嬷在外头跪两个时辰,再革她一个月的月钱。”

姜宛卿点头:“那便听嬷嬷的。”

柳嬷嬷含笑退下。

柳嬷嬷性子沉稳,平时难得开口,一开口必有主意。姜宛卿一直很依赖她,有什么要紧事都愿意和她商量。

她从前只觉得苏嬷嬷格外听夫人的话,可能是夫人派到院子里的,现在才发现,柳嬷嬷也一样。

这事表面上看起来是姜宛卿得了天大的便宜,实际是将她的品行声名踩进了泥里,直到死去她都是旁人口中的笑柄。

更别提日后在宫中的艰辛困苦,成婚不到三年便短折而亡。

而让主人遭此大变,下人竟然只这般轻飘飘地罚一罚便了事。

姜宛卿的掌心微微刺痛,这才感觉到是自己的手握得太紧了,保养得宜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结香,备水。”姜宛卿吩咐。

结香原是粗使丫头,人生得胖嘟嘟,爱吃爱睡,手脚没旁人勤快,干活也没旁人细致,时常挨嬷嬷打。

她哭起来惊天动地的,姜宛卿看着可怜,当时屋里的大丫环年纪到了,出去配了小厮,姜宛卿屋子里空出来一个一两银子的份例,许多大丫环都想要这个缺。

但姜宛卿瞧见了结香,问当时领着她挑丫环的戚氏:“夫人,我能要这个吗?”

戚氏看着远处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结香,有点嫌弃:“怎么选她?”

“她胖胖的,抱起来应该很暖和。”姜宛卿说。

一个庶女的丫环好坏并不是多要紧的事,更何况当日最主要的是为姜元龄挑人,戚氏随口便答应了下来,第二日结香就来到了姜宛卿房中,一直留到现在。

此时整个小院只有结香一人为姜宛卿感到忧心,一面服侍姜宛卿沐浴,一面泫然欲泣:“奴婢知道小姐的性子,就算是再喜欢太子殿下,也不可能自己去找上门,一定是有人在中间捣鬼。姑娘,咱们去找夫人,让夫人好好查清楚到底是谁把姑娘送进那间厢房的。”

靠在浴斛里的姜宛卿缓缓睁开眼睛,瞧着这个比自己还傻的姑娘,轻轻摇了摇头。

“都这时候了姑娘可不能再忍气吞声了啊,”结香急道,“要是太子殿下也以为是姑娘下的套,肯定会讨厌姑娘的!”

上一世姜宛卿就是这想的,所以费尽周折找风昭然解释,非常可笑。

因为根本没有人在意她到底是自己走进那个房间,还是被人送进那个房间。

太/祖遗命,凡后世继位者必迎娶姜氏长女为后,反过来说,迎娶姜氏长女的人必成为继任者。

这是皇帝和姜家达成了协议,他们选择了庆王风昭景,放弃了太子风昭然。

当然被放弃的还有皇后。

这也正是皇后那般狂怒、崔贵妃又那般欢喜的原因。

至于姜宛卿,她只不过是这个棋局上的小小棋子,人们下棋之时,难道还会有人去问一声棋子愿不愿意?

太子与庶女双双醉酒,被凑到了一张床上,还燃起了助兴的香料……能在姜家做这种手脚的,唯有姜家的主人。

这中间姜宛卿唯一的疑惑就是,风昭然骨子里可不像表面那样简单,她一个小庶女没脑子没防备被算计了也就罢了,他怎么也掉坑里了?

难不成是装惯了纯良恭顺的小绵羊,真当自己是吃素的了?

然后就因为被棒打鸳鸯,失去了心爱之人,所以痛定思痛,奋起反击,最后杀入京城,君临天下,夺回旧爱?

倒是可歌可泣,感人泪下。

可这关她什么事呢?姜家姬妾众多,父亲又勤于耕耘,姜家的庶女一大堆,为什么偏偏是她?

“可能这就是他娘的命吧——”

姜宛卿感慨的话没说完便顿住。

因为结香的眼睛睁得滚圆,嘴巴也张得老大,震惊地看着她:“小姐你你你你说什么啊……”

姜宛卿:“……”

……说漏嘴了。

嫁给风昭然后她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在那颠沛流离的两三年间,为了抢一口吃食她能和最凶悍的泼妇干架,早就不是那个连一个脏字都不说的娇小姐了。

“怎么了?”姜宛卿双目微睁,看起来十分无辜,“他娘的不能说吗?我听见扫地婆子这么说过。”

“不能不能!”结香急道,“姑娘家不可以说这样的话,这是骂人的,若是让那些人听见了,不知要把姑娘编派成什么样。”

“那些人”指的是京中贵女们,贵女们聚在一起必做的事,就是寻出个名目嘲笑姜宛卿。

“哦,知道了。”姜宛卿点点头,“洗好了,一会儿帮我送些节礼去福荣镖局。”

结香应下,然后才反应过来:“给舅老爷家的中秋节礼不是送过了吗?”

“那些礼是府里送的,我送的才是我的礼。”

姜宛卿的小娘是福荣镖局收养的义女,身份低微,但容色无双,被路过的姜家家主一眼瞧上,聘入府中。

姜家门槛太高,福荣镖局并没有贴上来走动,只是每年三节外加姜宛卿生日时会来送些礼物。

姜宛卿也会回礼,但礼物都是两位嬷嬷安排的,属于礼尚往来,对这难得谋面的舅家并没有什么印象。

但后来她落难失势之时,只有舅舅和表哥义无反顾守在她的身边。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这世上谁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和结香聊了几句福荣镖局的事,结香满心的义愤暂且放到了一边,替姜宛卿擦拭的时候,忽然嘀咕道:“怎么这样啊……”

“怎么了?”

“为什么姑娘你的胸跟我一般大,腰却只有我的一半啊!”

姜宛卿:“……”

是的,长大后的结香依然在为肉苦恼。

换好衣裳后,姜宛卿先写了一封信,然后装了一盒月饼。

姜家的糕饼厨子是从御膳房里出来的,各色馅都有,姜宛卿回忆上一世和舅舅舅母在一起的日子好像都是愁云惨雾,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口味如何。

于是便都装了一些。

另外再让人准备了一些新鲜的瓜果。

最后想了想,拿出两套衣衫装好。

一套男装,一套女装,全是她亲手缝制,原是打算献给姜述和戚氏的,此时想想世上实在没有被卖了还要给送衣裳的道理。

上辈子还没做过衣裳给舅舅舅母,现在终于有机会补上。

收拾齐备之后,姜宛卿托柳嬷嬷去福荣镖局跑一趟。

柳嬷嬷一脸“我懂”的笑意:“有这天大的喜事,确实该给舅家报个讯。”

姜宛卿含羞低头,顺手塞了些银子过去:“有劳嬷嬷。”

柳嬷嬷不知道,月饼底下还压着一封信。

那是一封匿名信,托舅舅悄悄送去京兆府。

柳嬷嬷和苏嬷嬷是儿女亲家,上一世姜宛卿嫁入东宫不久,柳嬷嬷的儿子也就是苏嬷嬷的女婿同人争抢田地,闹到了京兆府。

两位嬷嬷哭着求到姜宛卿面前,让姜宛卿去求风昭然帮忙。

京兆尹陆方是位铁面无私的严臣,谁的账也不买,但私下对风昭然的文采十分推崇,风昭然若是发话,京兆尹定然会给面子。

姜宛卿回想到两个人是教她怎么去求的,此时脸上还不觉有些涨红。

她们竟敢教她那些乐坊女子才用的手段,而当时的自己竟浑然不知,还觉得她们也是一心为自己求宠。

真是不堪回首。

那样下流的招式当然在风昭然面前失败了。

风昭然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孤向来不管这样的闲事,孤劝太子妃最好也别管。”

最后柳嬷嬷的儿子被查出贩卖私盐,柳嬷嬷与苏嬷嬷两家皆因同党谋利之罪下狱。

这是典型的小案查出大案,当时一条线上被撸下来官员有好些个,其中甚至还有一位户部侍郎。

举朝震动。

更可恶的是,他们把私盐就藏在姜宛卿陪嫁的庄子里,姜宛卿险些被拖下水。

这一世她不想再糟这回心,打算提前将这些事了结了,再挑两个可靠的人上来。

柳嬷嬷指派人把东西装进抬箱里,叫两个婆子抬着,准备出门。

抬箱上的红漆殷红,掠过姜宛卿的视野,宛如猩红鲜血。

上一世遭遇流民乱匪,表哥宋晋夫将她护在身后,死于乱刀之下,血流如注,便是这种红。

“等等!”姜宛卿声音没能掩住那点异样,缓了缓才笑道,“我竟糊涂了,那衣裳是给老爷夫人的。嬷嬷略等一等,我再看看。”

她取了两个荷包放进去,将衣裳拿了出来,顺便取出了那封信。

她错了。这一次,不能再将舅舅一家牵扯进来了。

*

“兄长这是不顾我的死活了吗?”

姜家家主姜述的书房内,皇后又气又急,哭花了妆,“龄儿和太子的婚事已经筹备了两年,东宫的新房都准备妥当了,兄长这时候改主意,是要置我于何地?!”

姜述比皇后还要大两岁,但和无宠的皇后比,姬妾环绕的姜述保养甚为得宜,看上去比皇后要年轻许多。

他和缓地道:“娘娘啊,太子这事着实是糊涂,陛下又正在府里,这消息想瞒都瞒不住,我又有什么法子?”

“陛下早就想易储,此事一出他岂会放过?!”皇后重重拍案,“兄长难道真要把龄儿嫁给庆王?!他可不是姜家的血脉!”

皇后这一下用力甚猛,案上的茶水震荡出来,溢出桌面,滴滴嗒嗒往下淌。

姜述把茶水打湿的文书拿起来,吹了吹,从容和缓的神情微微一变,眉眼挂上了一丝霜意:“太子也并非姜家血脉。”

皇后僵住。

“妹妹,若是你能生下自己的嫡子,又怎么会有今日?”

姜述淡淡道,“庆王的势力越来越大,太子已经是扶不起来了,但皇后必须是姜家的。你放心,只要姜家在,你的后位便在,崔贵妃永远越不过你的次序去。”

徐尚宫带着宫人等在书房外,只听得书房内传出压抑的嚎哭。

片刻后,皇后从房内出来。

徐尚宫是皇后带进宫中的侍女,自幼伴随在皇后身侧,瞧着皇后哭花的妆容,低声道:“娘娘,回房理一理妆吧。”

皇后像是没有听到徐尚宫的话,她脸色惨白,神情阴郁:“姜宛卿……若是没有这妖妖调调的庶女,我看你们拿什么来结这场亲……”

*

晚宴才是姜府中秋的重头戏。

皇帝本是要回宫中过节,但也许是大事办成,龙颜大悦,晚上也留了下来。

庆王替皇帝犒劳驻扎在京畿附近的守军,到晚才忙完,也赶过来了。

此前姜家一直站在风昭然身后,视庆王为头号大敌,此时庆王占了风昭然的位置,崔贵妃坐了皇后的席次,席间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皇后与风昭然回宫了,没有人在意他们在不在,新的朝堂格局已成,他们就像是被车轮碾过的小蚂蚁。

姜宛卿知道席上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三年后,这些人都会为这个想法付出超乎他们想象的代价。

但这跟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会给自己另找一条生路。

晚宴结束,姜宛卿捧着那两身衣裳来到主屋给老爷夫人请安。

戚氏将姜宛卿的手艺着实夸了一顿,赞她性子贞静,是天生的贤妻良母。

姜宛卿脸上表现出恰恰好的羞涩,感谢戚氏的教导,然后问明天能不能出府一趟:“前些日子雨水勤,女儿想看看小娘的墓怎么样了。”

戚氏点头:“你有这孝心很好,况且确实也该向你小娘报个喜,去吧。”

姜宛卿谢过,福身退下。

姜述瞧着姜宛卿离去的背影:“这孩子可真像她小娘。”

“可不是?”戚氏道,“若不是能让老爷一见倾心的容貌,又怎么能让太子都把持不住?”

姜述笑笑:“夫人,这么久了,还吃死人的醋?今夜中秋,我便留在这里陪夫人如何?”

“老爷言重了。家中姐妹这么多,妾身若是要吃醋,只怕早就酸死了。”

戚氏道,“妾身子息单薄,幸好有诸位姐妹可以为妾身为忧。今日是佳节良宵,老爷与其陪妾身,不如去看看新来的芙蓉妹妹,这是她嫁过来头一回过节,若是孤枕一人,只怕更想家了。”

姜述赞道:“京中都说夫人最最贤良,着实所言非虚。”

戚氏笑着替姜述理了理衣襟,唤了人来送姜述,一直站在檐下,看着姜述走远。

姜述临去回了一次头,戚氏微笑着颔首,轻轻挥手。

直到姜述的背影转过院门不见,戚氏脸上的笑容才放下来。

吃醋?

呵,他也配?

她要子息做什么?姜家最值钱的不是嫡子,而是嫡女。

她有龄儿,便拥有一切。

至于那些姬妾,她全不会亏待,一定会让她们好好开枝散叶。

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她都会好好养着。

因为养好了,就可以拿来为龄儿垫脚铺路。

很有用。

*

比起笙歌处处热闹非凡的姜家,东宫异常冷清。

尚在深秋,东宫便已经点上了炭盆,风昭然身上披了件软厚斗篷,不时低咳两声。

太医收回诊脉的手:“殿下禀赋虚弱,形气受伤,偶见心气贯脉不匀,脉见结代,臣用炙甘草、桂枝、麦冬、苦参入方,助殿下调养。”

这都是风昭然听惯的诊断,问道:“孤骤然心中剧痛,也属心气不匀吗?”

太医犹豫一下:“这个……脉相中诊不出来。”

风昭然久病成良医,自己也懂些医术。

一样找不到自己那时心中剧痛的原因。

太医离开前叮嘱他勿要思虑劳神,最好能放下烦恼,好好睡一觉。

风昭然知道这是姜家的事情已经传遍皇宫了,连太医都预料到他会忧思成疾,睡不着觉。

其实恰恰相反。

这么多年的忍让退缩,外加一副难堪大任的虚弱身体,终于让姜家做出了换人的决定。

凡为后者必为姜家嫡女?

说这句话的人已经死了几百年了,该让这句话去和说它的人一起埋进棺材里了。

风昭然缓缓合上眼睛。

他向来入睡极慢,睡得又浅,今天也不例外。

今晚月圆,月光洒进窗内,风昭然半梦半醒,听到有人在叫他。

“殿下,殿下……”

声音渐渐清晰,清脆宛转,“妾身……才学了一个舞,跳给殿下看好吗?”

四周似有茫茫雾气,一切宛如隔着一道薄薄的绢屏,像雾里看花。

他看不清女子的脸,只见女子身上遍布璎珞,如同壁画上的飞天,深浅的粉丝色绡纱纷飞如羽,金质的臂钏上嵌着宝石,手腕与脚腕皆戴着细密的金环,微微一动便互相碰撞,发出摄人心神的泠泠声响。

风昭然没有说话,但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一缕春水化进冻土,大地的草籽树根悉数被唤醒,酥酥痒痒想往外钻。

可他却听到自己在说:“不用了。”

“……好吧。”女子的声音里满是失落,“那……妾身告退。”

“慢着。”

已经往外走的女子猛然回身,纱衣轻飞,金环碰撞。

她的声音里也有一丝激动:“殿下想看了吗?”

“披上斗篷再走。”

心里明明是担心外头风冷,不知为何说出来的却是这样的——

“这里是东宫,不是乐坊,太子妃请自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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