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问心

广泽君的门生离山并非没有先例,徐行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兄施宴便是。

她怕广泽君伤心,先没有告诉他,而是去找了谈霏。

谈霏被徐行从藏书阁拉出来,听她如实说了一番,难得没有一脸冷漠地回一句“与我无关”就走,但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师兄?你问他做什么?”

他虽这么问,却也说了些关于大师兄的事,但看神情,怕是两人有什么龃龉。

“我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告诉师尊。”徐行道,“总不能说实话,否则他又该伤心了。”

“你就说你下山游历。”谈霏道,“你已入了见山境,也该去游历了。”

“啊?”徐行讶然,“我什么时候入见山了?我都没历过劫。”

谈霏瞥她一眼:“谁告诉你文修要历劫?你这身体承得住一道雷吗?”

“都是凡人之躯,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徐行反唇相讥。

他沉默了一瞬,才道:“好不到哪里去。”

谈霏难得口头上退让,她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转变话题:“我明日就要走了,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谈霏忽然问:“你是不是没上过学堂?”

“……”徐行噎住了,挑眉道,“怎么,看不起文盲?”

“我看过你的文章,不像上过凡间学堂的模样,因此毫无滞涩,灵动十足,胜我等百倍。”他面无表情,简直不像在夸赞。

徐行觉得他莫名其妙,没上过学堂反而成优点了?

“你怎么夸人都夸得这么千奇百怪?”

“我是想提醒你,下山之后也不要入学堂,少与凡人接触,学些四书五经、人情世故只会平白磨灭了你的灵气,让明珠蒙尘。”

怎么会有这种人。

她简直要被谈霏逗笑了,跺了下脚,问:“你知道我们脚下是什么吗?”

他不耐地皱眉:“故弄玄虚。”

“是土地,高贵的大皇子。”她带着嘲弄的语气,“你、我、众生,生于此死于此,一切灵气也源于此。你不食五谷、不屑凡尘,连自己的至亲都冷漠如斯,既如此,你怎么不浮在空中呢?”

谈霏刚要张口,徐行截断他话头继续道:“我猜你离开皇宫是厌倦了那种复杂的、无谓的权力争斗,或者说——厌恶?于是你上山修行,断却尘缘,潜心于文道,自以为与过去那种生活彻底割席,却不知皇家的高傲已刻在你骨子里。”

“你扪心自问,到底是因为什么来修道?是为‘道’本身,还是它带给你的脱离世俗之感?大道三千,你找到自己今后百年想走的路了吗?”

徐行一改从前漫不经心气他的态度,竟对着师兄疾言厉色起来,一连串的反问使他哑口无言,半晌,他别过头,声音很轻。

“……于我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徐行到头来总要去见广泽君一面。

她上次趁扫地时偷溜回来,告诉过广泽下次想吃稻草扎肉,所以一踏回院内,浓郁的酱香便扑鼻而来,竹屋顶上的烟囱吐出袅袅炊烟,又消散在夜色之中。

“师尊,我来了。”

“好孩子,快坐!”广泽端出一碗银耳雪梨汤,“饭还没好,再等一刻吧。”

广泽正转身要走时,徐行攥住了他的手。

“师尊,我有话对你说。”

“怎么了?”广泽先是不解,旋即惊奇道,“你入见山境了!”

“或许吧……”文修的升阶简直是个谜,不声不响、莫名其妙,但徐行现在不在乎什么见不见山,她只知道自己说不定再也见不到师尊了,“我明天要下山了。”

广泽忽地将手反握回去,看着她的眼睛,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是下山玩吗?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徐行张了张口,想说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但一与对方那双含着悲伤与期待的眼睛对上,她却不忍说出实话了。

“我这不是入见山了么,自然该下山游历了。”她道,“师尊本来不也打算再过几年就让我下山吗?”

“可是那时我正好要去……”他顿了顿,“我可以带着你一起游历。你涉世未深,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

大概所有长辈的共性就是将晚辈当作小孩,徐行失笑,“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师尊。在凡间,这个年龄都足以成家立业了。”

“那你要下山去成家立业吗?”广泽君略带哀愁地问,“会不会从此不回来了?”

看他的模样,仿佛只要徐行一点头,就会立马伤心欲绝地去闭关。徐行觉得谈话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只能摸了摸肚子装饿:“好饿啊,我们先吃饭吧。”

稻草扎起的五花肉在酱汁中慢炖了一下午,颜色极好看,徐行用筷子将白肉与红肉分离,在米饭上浇了一勺酱汁,和着抿碎的白肉一起吃下去,红肉便与锅底的梅干菜相配,咸香与稻草清香相得益彰,油润弹嫩,实在是美味。

但这毕竟是肉,多吃总会生腻,徐行吃了一块,只拌着汤汁便吃完了剩下的米饭。

广泽看着她,忽然问:“下山后会有人给你做稻草扎肉吗?”

徐行又添了一碗,忙着扒饭,“我可以去酒楼吃。”

广泽愣了愣,不死心,继续问:“那酒楼会做甜果汤吗?”

“应该会吧。”徐行看着锅里的肉,终究没忍住夹了第二块。

“桂花糖呢?”

“很常见啊。”

“那玉米排骨汤呢?”

“凡间什么吃食都买得到。”她随口说。

广泽的肩膀垮下去一点,闷闷“哦”了一声,再不说话了。

徐行吃着吃着,才反应过来他怎么了,连忙找补:“但是肯定都没有你做的好吃,师尊的厨艺最好了!”

“那要不……”广泽眼睛一亮,小心翼翼试探,“你就别走了吧?”

“不行,师尊,”徐行断然拒绝,“我……必须走。”

说完,她不再偷眼去看广泽君神色,将头埋得很低很低,几乎低到碗里,将酸涩的眼泪咽回去。

不只为平息流言,更为寻找属于她自己的“道”,循天不是她的容身之所,而广泽君的竹屋虽安逸,她也不能一辈子蜷缩其中。

“没事,没事,好孩子,你去吧。”

广泽不再千方百计挽留,夹了一团白米饭放入口中,却忘记咀嚼。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到了这个境界的文修,上至飞鸟,下至游鱼,天地众生,只要稍微留意,没有什么能瞒得住他。

他的记性不大好,却不会忘,八年前施宴也是这样说,要下山游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徐行呢?也不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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