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子衿

徐行没料到,更荒谬的还在后头。

老先生教习时,让生徒将书翻到郑风,开始讲《子衿》篇。恰好广泽君也教过,无非是讲女子期盼与男子相见的故事,徐行便打算睡一会儿,不浪费时间多听一遍了。

谁知老头一张口,吐出的竟全是她从未听过的论调。

“孔圣人有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若你们只将《子衿》当一篇情爱诗看过,不知会错失多少科考重点!”

“此诗乃刺学校之废也!时郑国衰而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我们来一句一句看过——”

“子衿乃周代学者的衣领,而学者俱在学校中,己留彼去,故思之。‘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便是暗含谴责之意,师长在城阙‘挑兮达兮’,殷切盼望学者归来,盖因‘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浪费一日,就如痛失了三个月一般啊!”

“故而尔等学子也当谨记在心,勿要荒废一日,否则将会落下整整三月的进度!”

生徒们埋头记笔记,徐行听得目瞪口呆,也不瞌睡了,拼命在脑中回想,广泽君难道也是这样讲的?是她记错了?

这是教书吗?这根本就是牵强附会吧!

真是难为他了,从“思无邪”三个字攀扯出如此深刻的道理,最后居然还能升华主题,警醒学生。

“先生讲错了吧?”课间休息时,徐行小声问关序。

“是有些过度解读,但科考就是要这样考的。”关序道,“快记下来吧。”

他显然是学堂中名列前茅之人,一人要写两份笔记,字迹娟秀,还丝毫不落下进度,徐行奇怪他为何要记两份,才得知是帮他不成器的弟弟写的。

“那小子,”关序一向儒雅,提起弟弟却咬牙切齿,“实在不成器!”

“怎么个不成器法?”

“日日寅时睡,午时才起,经常翘课课就罢了,好不容易来了却不是睡觉,就是玩乐!”他痛斥之后,还顺口夸徐行,“比起姑娘你,实在差远了。”

徐行心虚地点了点头,心道与你弟弟相比,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午间有半个时辰休息,生徒们都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竟没人回家。徐行想走,却又被挤挤挨挨的过道拦住了,只能闷闷趴回去。

太疯狂了,她想,这些人拼命读书的样子,总让她以为他们只需活这三年。

科考之后又是怎样的人生,考上的、没考上的,他们想过吗?

忽然,徐行感觉脑袋一痛,像被什么窗外来的小东西砸了,本来没睡好就烦,她气冲冲站起身子向外探,见一个少年蹲在窗下朝她一边“嘘”一边比划。

她没好气地把窗啪地关上,懒得理会那个少年。

用来砸她的是个小纸团,徐行拆开一看,歪歪扭扭的狗爬字,比她写得还难看,墨迹糊成一团也看不清,窗棂又被轻轻敲响,她打开窗,少年还没来得及面露喜色,就被纸团砸了头,窗又毫不留情地关上。

关序被这边动静吵醒,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外面有只手舞足蹈的猴子。”徐行道。

“不会是我那个弟弟吧?”关序对这个比喻熟练得让人心疼,“不必理会他,他不知带坏了多少好生徒,这次大概盯上你了。”

“啊,那我要远离他。”徐行意图树立好学刻苦的形象,“我三年后还要科考,不能受扰乱。”

嘴上这样说,下午窗外又扔来一团纸条时,徐行有点坐不住了。

她趁关序不注意,悄悄展开纸条,上面还是狗爬字,不过好歹能辨清内容:姑娘是新来的生徒?是否觉得学堂乏燥?何苦念这破书,不如同我摸鱼去也!

最后一个“也”字笔画拖了好长,像鱼钩似的,勾得徐行心痒痒。

不久,又一个纸团。

姑娘不必疑虑,你位置偏僻,老头又眼神不好,不会发现。

好吧,徐行下定决心,那便舍命陪君子!

身边的生徒都紧盯着讲坛上摇头晃脑的老头,果真无人在意她这个窗边角落,徐行把碍事的生徒服下摆打成结,手轻轻一撑便贴着窗沿翻了出去。

那少年大概没料到她身手如此敏捷,徐行跃到他面前时还在发愣,伸着两条胳膊去接,脑子里估计还在构想什么姑娘落入怀中的戏码。

“我是外地客,名徐行,有劳你带我去玩了!”

脱离学堂,她倍感轻松,开心地拍了拍少年肩膀。

“姑娘名姓真好听。我叫关越,还未及冠,没有表字。”

他果然就是关序的弟弟。

关越带她到了松江边,正是枯水季,大片江滩裸露,最适合捉冬眠的螃蟹。

“这些石头要一一翻过,有洞的泥滩也是。徐姑娘若不想弄脏手,我这里有小铲……”

他说着,却见徐行早蹲在岸边开始下手翻来倒去,衣摆掉在泥里都不管,还兴致勃勃地问:“抓到螃蟹之后呢?要怎么吃?”

“……”关越想了想,“冬日河蟹个头小,炒着吃最香。”

“好啊,那不如这样——我抓螃蟹,你去取些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来,再买两坛酒,咱们就在这江边吃。”徐行道,“吹着江风,赏雪后新景,当浮一大白。”

关越被她描述的场景迷住了,当即觉得如遇知己,他早忘记人是自己带来的,反而乖乖听从徐行派遣,撒腿跑回家取东西去了。

不多时,关越赶回来,徐行也抓满了两筌螃蟹,还意外捡到一条蹦到岸上的鲤鱼,她用泥土堆了个简陋的灶台,把鱼清理了串在长木棍上,待会儿一并烤了吃。

“完蛋!”关越整着东西,突然惊呼,“我忘了拿火折子!”

“好说。”徐行见他一惊一乍,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翻了翻广泽君给她的一厚沓子符纸,抽出张引火符,“荧惑皇皇,八方极阳助我,火来!”

符纸化作熊熊烈焰,哗地点燃了木炭。

“哇!”关越崇拜,“姑娘原来是修士!”

“低调低调。”徐行摆摆手。

道宗规定不能在凡间随意使用符纸,不过有些规矩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

做饭这活,还是交给给熟练的人来,关越显然没少下过厨,锅铲舞得热火朝天,居然还会颠勺,不到一刻,就炒成一盘香辣蟹。

徐行在一旁温酒,感叹道:“好香!”

广泽君的口味大概比较偏甜,所以很少见他做这种辣的菜式,不过隆冬吃些辣菜喝几杯热酒,也是乐趣无穷。

关越得意:“那当然,我祖上可是从蜀地迁来的,据说还是关将军后代的一支呢!”

“嗯……”徐行打量他被辣椒熏红的脸颊,“果然有关将军遗风。”

“哼哼!我将来也要像祖上一样,沙场征战,立下不世军功!”

关越说着,挥了挥锅铲,徐行看他架势稳当流畅,不止夸口,是有点功夫在身上。

果然还是未及冠的少年,朝气蓬勃,她笑着招手:“快来吧,酒要凉了。”

两人箕踞而坐,相对而饮,至于螃蟹,便在江边洗洗手直接拿着吃。远山负雪,雪下点翠,酒菜热气袅袅,氤氲着双眼,此情此景,徐行不禁舒服地喟叹:“这正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啊。”

“怎么和我哥一样,文绉绉的。”关越小声嘟囔。

他一说起关序,徐行才猛地想起自己大言不惭说什么“不能受关越扰乱”,隐隐有点脸疼,连忙告诉他:“千万别和你哥提起我。”

“哦。”他垂下眼,又巴巴抬头看着她,“那你明天还出来玩吗?”

“我要上学堂,应该不……”徐行被他小狗似的可怜兮兮的眼神动摇了,“也不一定,明日再说吧。”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侄子徐晦,他大概也到这个年龄了吧?现在是否也困在学堂里,日复一日地背书听课,以求考取功名呢?

“华亭几乎没有同辈愿意和我一起玩,他们日日上学堂,一刻也不肯松懈。”关越道,“就算好不容易放了假,出门游玩还要带几本书,走路也看,坐着也看,眼睛都恨不得长到书上!”

“若是旁人,看到污泥就会担心弄脏衣服不好清洗,抓螃蟹又怕伤到手,江边饮酒吃饭会嫌脏嫌麻烦,知道我忘拿火折子又难免心中埋怨。”

他说着,轻轻扯了扯徐行袖角,“可是你不一样。我从没遇到过姐姐这样的人,想一出是一出,随性又自在。”

糟糕,不会定时发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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