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长安

“还有一事,”关序抿了抿唇,神色凝重,“陛下失踪了。”

徐行疑惑:“这么大的事,怎么整个长安都没一点动静?”

“这本是严密封锁的消息,但我毕竟在翰林院任职,多少听到了一点风声。近来朝中局势复杂,摄政王身体不好,眼看入了冬,便要回南方休养,此时正是徐相乘虚而入扩张势力的好时机。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却不见了。”

他喝了一口茶水,缓缓摇头:“真是多事之秋。”

徐行道:“怪不得长安风平浪静。朝中有摄政王与徐相分庭抗礼,一个提线木偶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听她字里行间如此不敬,关序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再如何窘迫,陛下到底是一国天子。你这样说,是否过于……”

“过于刻薄?”徐行耸耸肩,“天下人敬畏皇帝,不就是因为他有强权么?现在他人都不见了,还谨遵什么君君臣臣,与那些主动伸出脖颈套上缰绳的牲畜何异?”

“克己复礼难道是错吗?”关序被她满不在乎的态度刺到了,略有些薄怒,皱着眉头将茶杯放回桌上,“若人人都像你这样想,终将导致礼崩乐坏,天下大乱!你我彼时不欢而散,我便清楚,你追求的所谓‘自由’,终有一日会变为自戕!”

徐行本以为关越之死会改变他的想法,让他看清礼乐制度之下的森森白骨,没料到他仍是如此忠君爱国,还翻起了旧账,当即也拿起茶杯往桌上一磕,“啪”地一声比关序动静还大:“你是圣贤书读多了越来越糊涂。你以为你弟弟是被徐晦害死的吗?”

“难不成是摄政王……”

“你就没有想过,徐晦与摄政王稳坐长安,与常年在外征战的关越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与其说和谁有仇,倒不如说关越沦为了一个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更贴切!”

“正如你所言——多事之秋。为何北方还未完全收复,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杀害关越?为何偏偏要污蔑他为反贼?为何那人故布疑阵,引你在徐晦与摄政王之间犹豫?”

“还没看清吗?”她一把攥住关序的衣襟,“这就是你们兄弟二人一心效忠的朝廷,一个明争暗斗无数、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且去看看,满朝文武是否还有一人记得,自己这官帽戴到头上是为造福天下万民!”

关序被她的动作与语气震住,半晌说不出话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徐行,徐行看他这模样,心中叹息,放开他的衣襟,轻轻抚平上面的皱褶。

“不要变成第二个徐晦,也不要成为第二个关越。”她道,“我不想看着我的友人又一次死在长安。”

京城长安九衢三市、富庶繁华,多少人来到这里,为国为民的壮志在宦海浮沉中磋磨,自以为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却终究逃不过蝇营狗苟兀穷年。

盖因以礼乐为羊水,婴孩甫一睁眼,顾不得记一记自己的名字,就要认清自己是爹娘的孩儿,君主的臣民。听着奉献与牺牲的颂歌成长,在四四方方的学堂中遍览天下,一朝踏入官场,才发现自己所学人尽皆知,便只能被裹挟着牺牲掉自己的理想、自由与正直。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死在长安呢?

“好了,我言尽于此。”徐行朝房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寻出凶手的证据,立刻去找你。”

关序动作僵硬地起身、离去,徐行饮尽杯中冷掉的茶,正想出门去,却忽然听到衣柜中传来“砰”一声闷响。

里面有人!

徐行神色一凛,握刀在手,衣柜又“砰”“砰”响了两下,还隐隐传来一声痛呼,似乎是个女子的声音。

“出来!”她厉声低喝。

衣柜中的女子道:“你猜猜我是谁?”

徐行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不猜!再不出来,我就要动手了!”

“好嘛好嘛,你别生气。”

柜门缓缓开了条缝,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来,朝徐行“嘿嘿”一笑,略为熟悉的眉眼让她不禁失声惊呼。

“东曦?!”徐行再三仔细辨认,女子“哎”地应了一声,她才放下刀,跑过去将人从衣柜中扶出来,“你还活着!”

这确确实实就是她认识的东曦,只不过一别经年,对方的个头长高了许多,胳膊摸起来也长了些筋肉,比从前弱不禁风的模样强了不少。

“一切说来话长。”东曦摸一摸肚子,“我许久没吃过东西了,好饿。”

“客栈楼下就是一条食街,你想吃什么?”

“不如我们下去吃些,边吃边聊吧!”

街边饺子摊,东曦要了三十个荠菜馅的,徐行去旁边买了两碗八宝粥,回来时她已经吃掉一半,看起来真的是饿极了。

“你怎么会跑到我的房间里?”徐行拍拍她的背,怕她噎着。

东曦狡黠一笑:“我要是没跑到你房间里,哪能听见你说我坏话呢?”

“我何时说你坏话?”徐行疑惑,舀了一勺粥,还没放入口中,忽然灵光一现,“难不成你是……”

“嘘——”东曦压低声音,“对了,你说的小傀儡就是我!”

她说完这句,徒留徐行一人目瞪口呆,又胡吃海喝许久,才与徐行讲起这些年的经历。

“东曦”只是公主封号,她名为阮游,十三岁那年离开循天回到宫中,正要好好与久别的父皇母后度过新年,却不料外敌攻入长安城,将这一场盛宴化为了血腥的地狱。

当时宫中大乱,人人自危,阮游浑身僵硬地坐在席上,越来越近的喊杀声都没有眼前那一幕令她惊骇——她的父皇竟狂笑着一剑杀死了母后,又自刎于龙椅之上!

直到殿门外溅起鲜血,阮游才反应过来,自己要逃。宫中唯剩几人还记得要保护太子,她便六神无主地跟在他们身后,见吓昏的太子被藏进一个大柜子里,她趁那些人不注意,也悄悄躲了进去。

可叹她虽是公主,平日被惯着宠着、视为珍宝,大难临头时也不如太子的性命重要。

更可叹的是,那时阮游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只知父皇母后好不容易从长兄谈霏离开的阴影中走出来,另立了一个太子,这场屠戮之中若太子遇难,那么她的国与家就算是彻底倾翻了,父皇与母后也会含恨九泉。

而她只不过是个公主,要是能护下太子一命,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于是阮游将自己繁重的公主吉服脱下,换上了太子的朝服,又将能找到的衣服一股脑堆到太子身上,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拓拔氏必然要杀的,除了帝后,便是储君。她与太子年龄外貌相仿,再穿上这身衣服,想必能够蒙混过去。

接下来便是难熬的等待,阮游抱着膝缩在柜子里,大脑一片空白,滴血的刀刃随时可能迎面而来,浑浑噩噩之下,她似乎听见了刀斧砍在人身上的声音,如同裂帛一般。

又不知过去多久,突然,柜门被打开了。

阮游猛地咬牙闭眼,却没感受到预想中的剧痛,竟有一双手把她接了出来,抱在怀里后转身就走。

那个怀抱很单薄,没有穿士兵的铠甲,就像大多文士一般,身子瘦削,全靠厚厚的冬衣来支撑。她被人抱着从小道走出大殿,只见满地横陈的尸体,与不远处沉醉于杀戮的鲜卑士兵。

抱着阮游的人见她一声不吭,以为是吓傻了,便将她的头往下一按,视线被大氅毛茸茸的领边遮挡。出了宫殿,殿外夜色正浓,风雪刺骨,不多时二人躲进了假山之下一间漆黑的密室。

那人放下阮游,轻车熟路地找出蜡烛点燃,然而烛光一照到阮游的脸,手却猛地一颤,几乎失态,过了好久他才无奈地闭了闭眼,叹一口气道:“东曦公主。”

阮游又不傻,见他如此,当下明白他大概是救错人了。

“太子还在那个柜子里。”阮游道。

“来不及了,”那人摇头,“如今皇室的血脉,只剩你一个了。”

于是,就这样阴差阳错,阮游还在发着高烧迷迷糊糊时,又是那一双手,将她抱上了龙椅。

“——说到这里,你肯定猜到那人是谁了。”

徐行道:“摄政王。”

“哦,不过我一般悄悄在后面加‘八蛋’两个字。”阮游拿着勺子一颗一颗把粥里的枣挑出来,徐行将自己的碗推过去,示意她放里面。

在阮游口中轻描淡写的经历,却是浸透了血与泪的过往,虽然她生性乐天开朗,徐行也不能问“为何先皇要杀掉先皇后再自刎”诸如此类揭人伤疤的问题,她只是顺着阮游的话随口道:

“摄政王很讨人嫌吗?”

“简直讨厌至极!”阮游咬牙切齿,“他每□□迫我学这学那,看一堆乱七八糟的奏折,然后自己拿过去批阅。你说他是不是闲得要命!掌权就掌权,非要装出一副周公诸葛亮的作态,要天下人夸他,却怪罪我这个皇帝不理朝政!”

“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徐丞相与他作对,他一边和人斗法,一边管教我更严!我实在受不了,就跑了。”

“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的?”

阮游又在往外挑花生,“可能我们有缘,我恰好也住在这里。虽然我逃出了皇宫,但那个摄政王好像也不打算抓我回去,就在长安城里玩了好几天。”

“我出门拿了一袋金银,没想到昨日被偷了。付不起房费,客栈老板要赶我出去,我就随便找了个房间藏起来,没想到这么巧遇到了你!”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徐行笑着摸一摸她头发,“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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