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古雅

“咚、咚。”

施宴上前打开门,阮游搂着衣衫下摆给他看:“我捡了好多银杏果回来!”

“晾到外面窗台上吧,明日给你煮一些吃。”

“好!”阮游嫌这些果子臭,捏着鼻子铺在窗外,随口与他闲聊着,“都没来得及问,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她还在循天听学时,施宴就已离开长安,到锦官城住下了。还记得临走谈霏要她带话给施宴,说什么别做卑劣的事,分明是他自己想太多,把人想得太坏。

施宴将热得正好的暖手炉递给她,“睡睡醒醒,莳花弄草,做个闲人罢了。”

阮游把暖手炉往冰凉的脸颊上贴了贴,调侃道:“我看外面的花圃,反倒是野草长得更旺盛。”

施宴无奈地接受她嘲笑,阮游呢,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等对方回话,她又提起一个疑惑很久的问题:“你当初下山不就是为了入仕吗?为何却早早退隐了?”

且不说施宴是当朝皇后的弟弟,单论才能,他二十岁已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前程似锦,未来不可限量,封侯拜相都指日可待。可他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正如多年前离开循天一样,年纪轻轻便辞官回乡。

有诗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施宴就如那飞鸿一般,在旁人梦寐以求的大道与仕途之上掠过,飞向了缥缈虚无的远方。

阮游也只在年幼时与施宴相处过,自入循天听学之后再没见过他一面,因此并不了解她这位小舅舅心中想法如何。

“少时意气风发,总会想着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施宴淡淡地笑了笑,不知是怀念,还是自嘲,“一头扎入宦海之中,才恍然发现,我连自己如何立足都毫无头绪,又何以为旁人立心立命呢?”

“好吧。不论如何,你喜欢就好,母后定然也乐于见你这样闲适。”阮游打了个哈欠,“徐行呢?已经睡了吗?”

“徐姑娘在后院。”

“天都黑透了,她在后院做什么?我去看看。”

她蹭地起身,玩了半天也不嫌累,又蹦蹦跳跳跑去后院。施宴与她一同站起来,道:“我去为你们收拾房间。”

这座木屋的后院有一片垦过的菜地,毫不意外地,依然是荒草丛生,若非施宴就在屋内,她简直要怀疑这里很久没住过人。徐行就坐在田垄上,微微仰着头,像是在看什么。

“徐行,你在看星星吗?”

阮游盘腿坐到她身边,也抬起头,看向夜幕之上的一弯残月、几粒寒星,忽然想到长安沦陷的除夕夜,她踏进长乐殿前,看到的月亮就是这样。那时她心想,过不了几日,月亮也像与她一样团团圆圆。

明月在天边自顾自地阴晴圆缺,而喜怒哀乐则要地上的人去赋予。

徐行“嗯”了一声,轻轻哼起一首旋律奇怪的曲子,阮游听了半晌,道:“这是古燕国的雅乐吧。”

“你听过吗?”徐行问。

“当然,皇室祭祖总要奏这些雅乐,每年一遍,我都会唱了。”

“这是广泽君常哼的曲子。”

“也不奇怪,听说广泽君就是古燕国人嘛。”

古燕王室,复姓东方,于今人谈起时已经遥远得像上古传说,却是广泽君的家乡所在。旁人的家乡被山、被海阻拦,而他与家乡之前隔着近千年的时光。

大概人活得足够久,就会被理所当然地忽视掉一些过往,徐行只看到了眼前的广泽君,从没细想过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

古燕国覆灭前十五年,在祈盼与祝福中,一个男婴呱呱坠地,此时天降吉兆,隆冬时节,满园的花竟齐齐盛放。小王子雪胎梅骨,天资聪颖,备受燕怀王宠爱,说他泡在蜜罐里长大都不为过。

小王子有极高的剑道天赋,即便外敌环伺,也远远轮不到他来忧心,他每日只需撒撒娇、练练剑,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轻松得不能再轻松的坦途。

然而变故发生在道宗使者到来的那一天。他们请求天生灵体的小王子接替上一任死于意外的“广泽君”,献祭自身维持大阵,保护灵洲众生。

再有多么恐惧、多么不愿,一座众生的山压下来,小王子不得不弯腰妥协。献祭每十年一次,每次一个月,每分每秒都是剥皮刮骨、生不如死的折磨。

道宗为了维持他生机,并且延长他的寿命,给他喂了无数灵丹灵药,成功造出了一具永生的躯体。但小王子再如何有天赋,经此一回献祭,也已是经脉俱废,别说用剑,连剑拿在手里都发抖。

他不停说服自己,至少以一人身保住了整个灵洲,这很值得。反正再疼也不会死,只要忍一忍,父王与母王还在等他回去。

第一次献祭结束,小王子顾不上休养,迫不及待赶回王都,想与家人说一说自己有多痛,让母王心疼他一番……

但是没了,什么都没了。

燕国太弱,面对强敌的铁蹄,连一月之期都没能撑下,就悄无声息地湮灭了。小王子回到王都,却见哀鸿遍野,战火连天,昔日富丽堂皇的王宫已早化为一片废墟,而他母王、父王、王兄、王姐……许多许多的家人,就吊死在这废墟之中,带着血腥气的风吹来时,尸身就如他从前最喜爱的风铃一般,晃晃荡荡。

想也知道,那时的小王子有多希望自己能一死了之。但道宗使者说过,他若是死了,“广泽君”后继无人,整个灵洲都会因此覆灭。

一草一木仿佛都成了他的枷锁,将他桎梏在人世间不得解脱。

岑掌门与施宴提起这些往事,也是连连摇头,悲叹万分。

“开始他怕疼、怕死,满灵洲躲藏,被道宗找回来,打晕扔到祭坛上;后来,大概知道躲不过,他会自己走上去,再遍体鳞伤地爬下来。”

“无家可归之后,他或许是忘不了被迫放弃的剑道,便自请隐居在循天,看着那些与他一般年纪,跑跑跳跳的剑修,心中歆羡又酸楚。”

而这个燕国小王子,就是如今的广泽君,时间将往事斑驳,再没人记得他的本名,久而久之,甚至他自己都忘记了。

徐行继续哼着那支古燕雅乐,歌声轻灵,悠悠飘入浓稠的夜色中。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苏轼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张载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诗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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