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怀玉

一坛酒留在第五家门口,另一坛酒被徐行带走。

还是她少时常来的那片野塘,初春的荷塘一片死寂,枯败的荷枝没来得及沉底,新生的莲子也来不及发芽。

徐行蹲在岸边,看了半晌,忽然起身一跃而下。

“砰!”

她正正落在一叶小舟之上,舟身骤然一沉,拍击水面,惊飞一群白鹭。小舟一半浮在水上,一半淹在水里,太破太旧,载下一个徐行已经很勉强,然而十几年前,它还能容下三个人玩闹。

舱底生了一层青苔,还有几只枯莲蓬横陈,徐行浑不在意,仰面躺下,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便拽来一片枯荷盖在脸上。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许不过几息,也许一觉醒来已是灵洲末日。脸上的荷叶忽然被人掀开时,徐行还有些恍惚,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是在等第五月散学一道摘莲蓬,还是偷偷从阁楼里溜出来,要赶在被发现之前回去?

是寸碧山上,广泽君等她回去吃饭,几个文修同门正热火朝天搓着麻将;还是在华亭的学堂打着瞌睡,一开窗就能看到外面悄悄摸摸扔纸条的关越,和身边聚精会神听讲的关序;抑或是走走停停不知宿在何处,半夜被天晴揪起来看日出,在锦官城外的木屋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发现阮游又抢她被子,在青州的小渔村里和多鱼通宵斗诗……

莲舟被池水轻柔地冲刷着,悠悠荡荡,搁浅在岸边,徐行睁开眼,第五月正俯视着她,一只手里拿着那片遮阳的荷叶。

她一把将荷叶抢回来,盖回脸上,没好气道:“干什么?”

第五月在旁边坐下:“猜到你在这里。”

从前他会随身带一块布,要坐在地上时便垫在身下,以免脏了衣服。如今呢,左右他身上的粗衣麻布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也就不在意那些污泥草叶了。

阳光将人晒得迷糊,徐行说完那句“干什么”之后就再没出声,可能又睡着了,可能还醒着,第五月半倚着船,想起自己曾与她争论不休的“被褐怀玉”。

知慕少艾的年龄,他的确喜欢徐行,喜欢她的自由、桀骜,喜欢与她在山间奔跑、在田野中吟诗,只是他到如今都没想明白,人是无法完完全全喜欢另一个人的,他所倾心的“徐行”,不过是他心之所向投射出的一个影子。

第五月喜欢的是如同徐行一样桀骜不驯的自己,因此现实中越是唯唯诺诺、随波逐流,在想象中就越是向往那个幻影,以至于他早年一厢情愿地迟迟不肯娶妻,下地种田时还要带一本书随手翻阅。

他以为这样就是“被褐怀玉”,纵使身陷泥泞,仍一刻也不肯低下仰望天空的头颅。后来,母亲将柳娘带到他面前,以命相逼让他成了亲,可是他的妻子别说念书,连字都不识几个。播种时第五月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柳娘笑他五谷不分,手里种的分明是麦子;七夕佳节他吟“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柳娘嗔怪什么金啊玉的你别想了,咱家买不起。

第五月觉得,这不该是他的人生。

就算大道无缘,就算科举无门,哪怕做个舔笔润墨的落魄书生,四处辗转挣几枚铜板维生,好歹也是与笔墨打了一辈子交道,称得上“文人”。即便如此潦倒,也好过在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将自己做出的文章念给蛐蛐听,旁观妻子粜粮时与人争那一毛三分利。

而彻底让第五月低头的,是女儿的出生。当小小的婴儿哭闹,他只得搁笔抱着她哄时,当女儿将呕吐物抹在他的长衫上时,当他撕掉那些书,垫到被女儿尿湿的床褥下时……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该从不切实际的梦中醒来,睁眼去看一看这个世界了。

“徐行啊……”

第五月侧过脸,看着徐行的方向,看着那一头仿佛永远乌黑的长发,不知在对她说话,还是在喃喃自语。

这些年他想象过无数重逢的场景,模拟出或激动或喜悦的心情,但第五月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见到徐行的一瞬间,他心中密密麻麻破茧而出的,竟是掩不住的难堪与自卑。

摧心剖肝,让他耳红眼酸,无地自容。

“你也很看不起我吧。”

“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像你一样自由呢?”

“你说,我的玉去哪儿了……”

一直一动不动的徐行忽然掀起荷叶,翻过身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似笑非笑道:“你的玉?”

第五月面对她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颓丧地耷拉着眼,眼尾现出几道细纹,“被褐怀玉,你说过的。我都快要忘记这四个字该怎么写了。”

“哈,”徐行笑了一声,“不会写字?我来教你啊!”

她一用力,扯着第五月的衣襟,猛地将他脑袋按进水里,几息之后又拽出来,第五月竟也没有挣扎,任由自己如同落水狗般被人来回折磨。

“会了吗?”

他大口呼吸着空气,眼睛中似乎燃起一簇火苗,灼灼地盯着徐行,缓慢摇头。

徐行故技重施,再次将他按进水里,拽出来。

“会了吗?”

第五月又摇头。

“会了吗?”

摇头。

“会了吗?”

“会了吗?”

“会了吗?”

摇头,摇头,摇头。

他母亲说得没错,第五月就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既软弱,又倔强。

数不清地几回将人按进水里时,徐行忽然感觉周身气血逆流,不知是被第五月气得,还是之前走火入魔还没好透,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头晕目眩间,她也随着第五月“扑通”一声砸进了水里。

“徐行?徐行!”

第五月跪在岸边手忙脚乱捞她,这荷塘不深,徐行呛了一口水就站起身来,顺手将猝不及防的第五月一起拉下水,水花溅了二人一脸。

徐行撩起湿漉漉的袖角擦去脸上的水,按住第五月制止他上岸,微眯着眼将他从眉到唇仔细打量一遍,问:“你看不起柳娘,觉得她庸俗、市侩、愚昧,是不是?”

被人说中不堪的心思,就像被扒光了赤丨裸以对,第五月几乎有些自暴自弃地承认:“我不是觉得她配不上我,反而是我配不上她……”

“谁问你配不配了?”徐行打断他,“若我说,她才是那被褐怀玉之人,你信吗?”

“我……”第五月噎住了。

“褐与玉,到底如何定义?那些笔墨经文,就一定是玉吗?”徐行弯下腰,抓起一把池底的淤泥扔到他肩头,“污泥为何不能是玉?”

他怔怔低头,看向肩上的泥泞。

“你引以为傲的学识,若是让你痛苦,让你架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那就不是学识,是狗屎。”

“你不是想找回你的‘玉’吗?”

徐行拍了拍他的腰身,“弯腰,低头,伸出你的手,它就在这滩泥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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