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友

广泽君的住所是一间坐落在山腰的竹屋。

易玉人未到声先至,想来她与广泽熟稔得很,远远就喊:“广泽君,广泽君!有新门生来拜师啦!”

“玉儿怎么也来了?”温和的声音从竹屋内传出,广泽很快端着一碟糕点走来,放到了小院中的石桌上。

再抬眼去与“新门生”打招呼时,看见竟是徐行,他足足愣了五秒。

“这次可不是那些来搏名头的凡间纨绔哦!”易玉道。

文修的身份放在修士中,实在是不伦不类。若说无用,可偏偏修文道也能化转灵气、登阶造极;若说有用,又不能通什么武器或法术——因此,这种鸡肋最适合凡人前来修习几日,镀一层“修士”的金边再离开,于未来仕途都大有增益。

投机取巧的人不少,广泽君大概以为这次来的新门生也是。

“孩子,是不是弄错了?”广泽回过神来,语气有些急切,“我是文修,教不了剑呀……”

“她主动要修文道,”易玉抢在前头解释,“而且想拜您为师。”

徐行看着他的双眸,没有说一句话,屈膝跪在地上,以额抵手,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拜师礼。

她前二十二年跪过许多次,在坟前,在藤条下,在宗庙的香火缭绕中。或为亲人,或为强权,或为敷衍了事的过场。

女儿膝下有黄金,这是第一次,她拜得弥足珍贵。

伏身前,她是荒野的弃婴,叛逆的女儿,阁楼里的疯子,被赶出家门的异类;

抬首后,她只是徐行,从此心向大道,一往无前。

广泽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徐行的发顶,复杂的情绪在眼中一闪而过。

“从此我就是你的师尊了,好孩子。”他道,“希望你不后悔。”

山下迎接她们的绿衣少年嘴快,早早就将新门生的消息传遍了山门。

“是个女子!”

“长相如何?”

“我们要有师妹了!”

“循天这么多年,终于又来了一个女剑修!”

清一色的男门生欢呼雀跃。

他们翘首以盼,先生教的新剑法一个动作都没听进去。可直到先生宣布了散学,也没见到半点女子的身影。

难不成她剑道天赋实在一般,还困在试剑石幻境内未出来?

也难怪,毕竟是个女子,之前在凡间恐怕鸡都不敢杀,更何况在幻境中提剑杀人呢。

“楚谡君,”有人鼓起勇气问先生,“新弟子明日来上课吗?”

楚谡君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以严肃刻板闻名于循天,他不满地看了眼发言的门生,斥道:“前程不想想钗裙!”

门生们哄堂大笑。

然而看见门口那个忽然出现的身影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不出来了。

“从你开始,”门口的女子用剑柄指向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弟子,神色冷峻,言辞锋利,“用今日学的剑法与我打过。”

“一个个来。”

她的话掷地有声。

被指到的门生哭丧着脸跟在她身后出去,其余人面带恐惧地窃窃私语。

“大师姐怎么提前回来了!她不是要下山游历半年吗?”

“完了完了,于兄你的跌打药回头借我!”

“我只怕自己都不够用!”

此时,什么新门生,女剑修,全都被他们忘到脑后了。

广泽带徐行在山门中认路,恰巧经过,指了匾额给她看:“这是剑修平日修习的地方。”

徐行努力辨认:“……什么,风、堂。”

堂前挂的匾额被削掉了一截,只剩“风堂”二字。

广泽说:“原先还有一个‘雄’字,被这一届的首席弟子一剑劈了。”

徐行大笑:“劈得好。”

风堂门口是一片演武场,其上有二人对战。

那一女一男显然实力悬殊,女子的剑未出鞘,身形却如剑般凌厉,一招一式干净利落,不求好看,只求制敌。

“那是小澈在考校门生的功课。”广泽见怪不怪,“她便是首席,你若想修习剑术,可以去请教她。”

男门生很快落败,呜呼哀哉捂着腿跳下演武台,紧接着又有一人视死如归地上前迎战。

“……好。”

请教一次,残疾终生。

两人继续走着,剑修人多,是以风堂面积宽广,绕了一大圈,广泽停在一座简朴的小宅前。

“这就是文院了。”

他推开门,一只折好的纸鸢迎面飞来,不偏不倚落到了他怀中 。

“啊,广泽君,抱歉抱歉!”

飞纸鸢的门生连声致歉,广泽也不恼,将纸鸢递还,和颜悦色地问:“各位的课业完成了吗?”

屋内歪七扭八坐着十几人,有睡得正香,有聊得起劲,看上去实在不像完成了的模样。

好一个文院,目睹了一切的徐行想,不如也请那位首席弟子来劈掉“文”字,改挂个“不学无术”上去。

这些大多是来循天门沽名钓誉的纨绔子弟,只待修上一两年文道便下山去,才不会在乎学没学到什么,而广泽又性子柔和,自然管不住这些门生。

或许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再混不吝的也好歹对他态度尊敬有加,至于学不学那就要另说了。

徐行找了个空位落座,与她同桌的少女终于舍得放下话本子,凑过来问:“你是谁家的小姐?”

“我叫徐行。”她答道。

“没在长安听过哪家权贵姓徐。”少女嘟囔了一句,“你是平民,为何要来文院?修剑道多好,可以逆天改命呢。”

“那你为何不学剑?”徐行反问。

“因为我再过两年就要嫁人啊,”少女托着腮,“父皇说,他会把明年的状元招来给我当驸马。”

原来她是皇室的公主。

徐行本不欲再言,却见她年岁不大,一脸天真烂漫,仿佛未来的婚姻与一口就能吃掉的糖果没什么区别,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若公主和修士两个身份只能择其一,你会怎么选?”

东曦眨了眨眼,似乎从没想过自己的身份还能选择,迟疑道:“可我生来就是公主……”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就像问一个人,做人和做鸟,选其一。

太无趣的问题。

广泽此次离山近三个月,早忘记自己之前讲到了哪里,下面的门生又没一个能说得上来的,哗啦啦翻着书七嘴八舌报了一堆错误页码,更有甚者连书都拿错了。

“这可如何是好,”他犯愁,“谈霏也不在山中吗?”

“谈师兄被掌门叫去了,很快就回来。”有人道。

广泽虽教习整个文院,却只是作为业师,他以度师之身正式收下的门生仅有三人,大师兄听说几年前已入世,二师兄名谈霏,最后便是徐行了。

“谈师兄可凶了,广泽君不在时就换他来教我们,每天把我们训得狗血淋头!”东曦悄悄告诉徐行,“你千万不要惹到他!”

“唔,”徐行点点头,轻声问她,“广泽君经常下山游历吗?”

东曦摇头,“不会。我听年龄大些的剑修说过,广泽君每十年才会下一次山,并且不是游历……”

她忽然压低声音:“而是去献祭。”

徐行心中猛地一沉:“什么献祭?”

“灵洲的灵气不会溢散,是因为有玄灵大阵守护——”

一声怒喝打断了她的话。

“东曦,还有那个新门生!”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讲坛上除了广泽君,又多出一个白衣的男子,他青年模样,剑眉紧蹙,看上去不太好惹。

东曦面如死灰地站了起来,就算她在凡间贵为公主,千娇百宠地长大,落到谈霏手里照样该训则训。

徐行却若无其事地坐着,顺手把灰溜溜的东曦也按下来,笑道:“不过唤了一声,又没叫罚站,你怕什么?”

谈霏闻言不怒反笑:“你就是徐行,新来的师妹?”

“是。”徐行闲适地将书一合,抬眼看他,“初来乍到,师兄有什么指教吗?虽然我不一定听就是了。”

广泽在一旁看她二人初次见面就剑拔弩张,急切地想劝一劝,“好孩子,你们好好说话……”

有些人大概命里八字就不合。

徐行:“我可句句当真。也许正是我所要求的。”

广泽不作声,好一会,说:“希望你不至于懊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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