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问天

这是循天门受围困的第三日。

天澈提前出关,目前正在山下守阵,有她一人在此,便使各门各派的长老与精锐弟子不敢轻举妄动,即便唾骂、声讨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至少双方仍在僵持,无人动武。

易玉远远看着天澈,无奈地叹了口气。

十日前论道会上陡生意外,易玉看到了徐行的手势,当即带所有门生回到山门,紧接着,玄灵大阵受损、广泽君失踪的消息就传遍了灵洲。道宗派使者前来,一是要徐行与某剑修同伙自戕谢罪,二是要广泽君献祭神魂以补全大阵。

易玉当然哪个都不肯接受,却又无法直接与道宗撕破脸,只能尽力周旋,表示自己正全力追查三人踪迹。

这样拖延了几日,不止道宗使者,许多门派义愤填膺的元婴大能都亲自前来,兵临山下,向易玉施压。

易玉自任掌门来还没这样焦头烂额过,好在失去踪迹的徐行三日前竟回来了。她衣衫褴褛,满身伤痕,与其说是逃命,不如说是逃荒,偏偏前因后果都来不及解释,只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再给我三日”,又折返下山去了。

天澈是个实心肠的,听了徐行的话毫不怀疑,身形一晃就已立在了山门下。

若说之前易玉还是在苦苦周旋,天澈往这里一站,就是表明了她的态度——

人,一个都不交,想打就来打。

至今,已是徐行所说“三日”中的最后一日了。

天色低沉得可怖,易玉揉了揉太阳穴。

她相信徐行,但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思不受动摇。这十日的每分每秒,循天门内外矛盾重重,危如累卵,甚至有长老试图将她这个掌门绑出去顶罪,一连多少天易玉都没敢合眼。

返回正殿,还未进门,哀呼已至。

“掌门,这就是一场无妄之灾啊!”

“何必再回护那个祸害,把她交出去吧,掌门。”

“她们的命是命,我们这些门生难道就是草芥吗?”

“道宗宗主已经下令,限一个时辰内交出两名罪徒与广泽君,否则就会将我们循天踢出道宗,并正式宣战……”

“即使有天如镜,我们也无力与整个修真界为敌啊。”

易玉冷着脸,拨开拥挤的人群,坐到属于掌门的座椅上。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殿内的人声愈来愈嘈杂,此处聚集的都是长老,男人居多,凑在一起的声音粗哑低沉,易玉听得脑袋发涨,索性封闭了听觉。

她将自己的剑横放在案上,合眼抚摸着冰凉的剑身,无端回忆起了师父将剑赠予她的那天。

师父原本想将剑铭刻为“承恩”,师姐却说她名为玉,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那么剑不如命为“子持”。

那时候易玉没看懂师父与师姐之间的暗流涌动,她只是觉得“子持”似乎更好听些,也是先有了这柄“子持”剑,她才以此为自己取字。

当年师姐想要言说却未尽之意,是否就在这剑铭之中呢?

若是师姐在此,她会如何选择……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长老们见她无动于衷,好脾气的劝说逐渐演变成咒骂与威胁,在一声“易子持你这口口口口口口口”的尖斥之后,易玉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提剑,穿过正殿,顺山路而下,走到门前天澈的身边。

天澈的剑如碑石直插在地,她的手握在剑上三日不曾松开,只不过目前还未见血。

“小师姑,我还能守。”

易玉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必守了。”

随后赶来的长老们喜出望外:“掌门英明,总算是回心转意了!”

易玉回头,对他们客气点头,紧接着双手结印,“轰隆隆”一声巨响,护山大阵开启。

不久前来到此处的第五星有些诧异,挑眉问道:“易掌门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循天门从此脱离道宗。”易玉拔剑,提起唇角,“哦,对了,这里也不再叫‘循天门’了。”

她一剑劈向门楼上的“循”,只余“天门”二字,就像天澈那年一剑劈去“雄风堂”的“雄”一样。

“何必循天?”她笑道,“我们即是天!”

————

第三日。

徐行的身体能够感觉到整个山峰的震颤,似乎是子持开启了护山大阵,然而她的神识却如同深陷泥沼,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双眼。

她听见有人问:“你怎么了?”

不多时,那人显然没多少耐心,又问:“你还活着吗?”

徐行想说,我没死,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也许,她已经死了。

灵与肉分离,是死亡的第一个步骤。她看见自己的躯体坐在土地上,旁边蹲着一个人,正百无聊赖地玩着她的头发。

这是很奇妙的感受,徐行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后脑勺,好奇地想要伸手摸一摸,却忽然察觉顶上传来强大的吸力。

天旋地转中,她的灵像一团随风滚动的蓬草。

上浮、下沉,掠过山海、穿越光阴,时而化身为千年前的一池春水,时而附着于百年后的一块顽石,时而成为呱呱坠地的婴儿,俄顷间便过完了一生;也从垂老临终长到青春洋溢,最后蜷缩成一团死在母亲的怀里。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灵洲,或是更大的天地,什么都看不见,又什么都看得见。若说化神期修士能够无视空间阻隔,心之所向,身亦同趋,那么此处则跨越了流淌不息的时间长河,她可以完全凭心意逆流而上。

去万年前看到神的陨落,看到孔玄的无私与伟大,看到玄灵大阵广泽众生,看到道宗创立之初修士与妖族前赴后继之拼杀,看到孱弱、愚钝的人族跃为灵洲霸主,看到草台班子似的道宗逐渐壮大、体制逐步完善。

不知道从哪一任宗主开始,总归不是姓孔,便是姓孔,玄灵峰上建起了一所不起眼的草屋,宗主进进出出,宗主的亲信也进进出出,每进一次,修为涨一分,天下的灵气也就少一分。

这时的人仍将“为天下太平,为大道长存”挂在嘴边,似乎却已经忘记了此话到底何解。初代宗主孔玄视众生平等的无私心肠被挖空为一句无聊的壳子,再往里面满满填上需要登两天两夜的台阶。

也正是因为这高耸入云的台阶,道宗成为了神秘、威严,人人心生向往的所在。

徐行感觉自己正被注视着,她抬头,看见了尚未陨落的神。

“我不懂。”她说。

神坐在玄灵大阵中,就像广泽君那样悲悯又慈爱地望着她,缓缓开口:“你会懂的。”

……

徐行睁开双眼。

“哟,原来你还活着啊。”蹲在她身体旁的人道,“易子持太冲动,循天已经与道宗割席了。届时整个修真界都将前来讨伐循天,那么多元婴,还有零星几个化神,嚯,你们循天是真的要完犊子喽!”

“我看到了。”徐行抓住对方的手,“前辈,我看到了玄灵大阵的真相。”

徐行不知道面前这位“前辈”究竟是谁,或许是隐居在循天门的大能,或许只是个普通人。与天晴分别后,她硬生生走回了循天,一路上狼狈不堪,偷偷从后山溜进来,却在一处奇怪的壁龛下发现这个酩酊大醉的中年女子。

女子见面,兜头就问“这两句诗是不是你小子写的”,徐行不明所以,看了看的确是自己写的那句“何须骚然”,就点头说是。

那女子伸手就去掐她的脸,嘴里嘟囔什么“你敢骗我”,又从徐行袖子里抢过化形为鸟雀的广泽君,倒提着脚晃晃,骂了一句“王八羔子终于落我手里了”,又拿他的羽毛擦了擦鞋,最后竟顺势一脚踹飞出去。

“哎!”

徐行都来不及阻止,想追过去捡回可怜的广泽君,女子按住她的肩膀,猛地一掌拍在她额心。

……随后就是这样了。

“哎哟,顿悟啦?还升了一个境界呢。”奇怪的女子拍拍徐行灰扑扑的脸,“不过你知道了又有什么屁用?尽管去说,看看谁能信你?”

徐行道:“我管旁人信不信……”

话没说完,女子捂着耳朵,动作夸张地作呕吐状:“又是什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的陈词滥调?行了闭嘴吧,听着让人犯恶心。妹妹啊,听我一句劝,《放言》这种书还是少看为妙。”

《放言》是凡间**,“俯仰无愧”这一句便出于此,徐行少时看过,称得上惊世骇俗,著书者一支笔将上至天道下至皇权批了个狗血淋头,言辞刻毒,字里行间都是愤世嫉俗,也不知在这世间受了多大的冤屈。

“口头闲语,千篇一律,俱为真理。”徐行笑着道,“这句也是《放言》所写,回敬于你。”

女子噎了一下,咧嘴“哈”地笑了一声:“你的伶牙俐齿还是留着咬外面那群修士去吧。不过呢,看在东方的面子上,我大发慈悲给你指一条路。”

东方大概是指广泽君?不知她与广泽君有什么渊源,一会儿骂他,一会儿又看他面子,奇怪得很。

徐行问:“什么路?”

女子不答反问:“你知道文修最终的境界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神。”她道,“武修至多如同孔玄一样修至道主,而文道是成神的唯一一条路,文修之所以受天道庇佑,原因也在此。”

“这世间万物、芸芸众生,没有什么是靠刀与剑拼杀出来的,却可以凭‘文’塑造与解构。我那一掌使你灵肉分离,想必你在生死之间好歹领悟了些东西,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只要将时光回溯到上古时期,杀了孔玄,道宗将不复存在,灵洲也就不必陷入如今的困局了。”

“就这么简单?”徐行问。

“就这么简单。”女子打了个哈欠,言尽转身就走,只留给徐行一个跌跌倒到的背影,“世间哪来那么多难事呢……”

徐行看了看自己的手,只是轻轻一挥,方才落地的一片叶子就如受到什么牵引似的飘回枝头,离去的女子也正如几息之前那样,悠悠地打着哈欠。

“世间哪来那么多难事呢……”

的确,当人能够超越时空而存在时,一切事情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她可以抹杀孔玄,自然也可以改变更多人的过去,姐姐、阮游、广泽君、关越……她在意的每一个人。

然而若是没有了死,那么生还能算是“生”吗?

面向死亡时,凡人只能用尽全力去接受自己的无力,碌碌一生,追寻没有任何自由的自由,而神也是一样的。

神未必预料不到自己的将来,也未必无法修改自己的过去,但还是选择顺其自然,任由自己一步步走向陨落。

只有在死亡面前,才意识到自己真正活着。

向死而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徐行收了手,回到枝头的叶子重新在她面前掉落。

她不想改变擦肩而过的曾经,只想改变眼下的将来。

“仰不愧天”——韩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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