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从小到大,唐承雨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也就是与郭掠风搬到一处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能从早到晚都有说不完的话。

当然,并没有那么多有趣的话题,甚至可以说大多数时候都是废话,但这种平淡琐碎、日复一日的日常不仅没有让他厌烦,反而带给了他此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与秩序感。

晨光漫过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交错的花影。小屋里,互相依偎的两个身影也在晨光中浸得柔和。伴着窗外清凌凌的雀鸣声,他们睫毛微颤,便这样一同醒了,先后起身梳洗。

这两人都是江湖习性,不爱束冠。只是郭掠风带过不少师弟妹,每每看见唐承雨这及腰的如瀑长发就手痒,总忍不住捏起来几缕编成小辫儿。

唐承雨坐好任由他摆弄,盯着铜镜发呆。

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连指尖掠过发丝的触感都和往日别无二致。

直到他身后人的声音忽然响起,不疾不徐,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

“承雨,我们成亲吧。”

铜镜里,一张生来就足够夺目的脸骤然僵住——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方才还蒙着几分晨起惺忪,此刻瞳孔竟猛地一颤,慵懒溃散,只余下满目愕然。

郭掠风编发的手还停在唐承雨发间,见他半天没动静,指头轻轻碰了碰他的耳尖:

“吓着了?”

这轻轻一碰,倒让唐承雨猛地回了神,愕然里多了几分恍惚——思绪也飘回了第一次遇见郭掠风时的那个夜晚。

那是个湿冷的雨夜,江陵府属石首县的城外,荒野早被浓墨般的黑暗吞没,唯有城内几间客舍挑灯迎客,数盏橘黄的灯散在街巷间,像浸在雨里的星子,昏昏地亮着。

位于巷尾的客舍静得只听见檐角雨珠滴落的 “嗒嗒” 声,值夜的伙计趴在柜台后打盹,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垂。直到 “吱呀” 一声脆响划破寂静,客舍的木门被推开,风雨裹着凛冽的寒气涌进室内,檐下的灯笼被吹得剧烈摇晃,暖黄的光在地上晃出细碎又杂乱的影子,这才把伙计从困意里拽醒半截,他打了个冷颤,揉着眼睛抬头,还没看清门口的人影,嘴里已经下意识地嘟囔:

“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来人扶着门框立在门口,半张玄铁面具遮去眉眼,只露出紧抿的薄唇与线条流畅的下颌。墨蓝的衣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身形,雨珠顺着发梢滚落至下颌,又倏地滑进衣领——本该是透着几分落拓的模样,却被他那一身冷峻之气生生压了下去。只一眼,阅人无数的伙计就知道这人不好惹,忙收了散漫。

“住店。”

这客人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淡漠。话音刚落,一个小钱袋便从他指间掷出,“咚” 地一声稳稳落在柜台面上。

伙计不敢怠慢,收了钱便引着人往里头走,特意选了间最偏静的屋子。只是引着路时,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几日真是邪门得很,客舍里净来些一看就是走江湖的主儿。

伙计转身时,唐承雨扶着门框的手悄悄收了力,指尖却仍控制不住地轻颤 —— 没人知道,这双能精准掷出暗器的手,方才还在郊野的湖水里泡了整整半个时辰。湖水的寒意早顺着衣料渗进骨缝,先前被毒箭射中的肩头更是钻心地痛。好在今夜这场大雨来得及时,他这一身湿衣贴在身上,倒像不过是淋雨赶路,不至于惹人生疑。

客房的木门被伙计推开,唐承雨跟着往里走,脚下忽然发飘,眼前的模糊感又重了几分。余毒未清,正顺着血脉灼灼上涌,他视线里的烛台、桌椅,甚至身前伙计的背影,都仿佛浸入水中般,渐渐扭曲、扩散,最终沦为一团团晕开的色块。

伙计点亮桌上的蜡烛,见他没多话,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反手带上门。屋内瞬间静下来,只剩烛火噼啪舔舐灯芯的声响。唐承雨这才卸下全身紧绷的力道,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指尖探入怀中摸到那只贴身的黑瓷瓶。瓶里装的是他自炼的秘毒,平日里是杀人的利器,此刻却成了救急的药。他拧开瓶塞,倒出一粒泛着幽暗绿光的毒丸。毒丸入喉的瞬间,他闭了闭眼,攥紧桌沿,用力之狠,以至于手背上青筋虬起—— 他得撑到毒性相抵的那一刻,否则这双看不清东西的眼睛,只会成为致命的破绽。

火辣的灼痛感顺着经脉一路窜烧,像带着尖刺的火舌,刚要啃噬心口,就被一股更顽固的寒意狠狠顶了回去。那冷意并非雨夜的寒凉,而是自骨髓深处渗出,一寸寸冻彻肺腑,连同血液都仿佛被这寒意裹住,只能沉滞地涌动。

意识被剧痛撕扯得涣散,烛火在眼前摇曳成模糊的光晕。一阵天旋地转,他仿佛又重新坠入了那片冰凉的湖水。有冰冷的湖水漫上来,瞬间刺痛了左肩的伤口,血液不断从伤口溢出,滴落水中,在水面绽开一小团殷红,只过了一会儿,便被水流无声地吞没、冲散,最终淡得……如同从未存在过。

他又回到了那片湖中。

晚风拂过草丛,带起一片细碎而绵密的窸窣声,湖水缓慢地流动,水声低吟,衬得这片夜色愈加寂静。

此时此刻,唯有他自己那道呼吸,沉重而压抑,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唐承雨摸准一处水下岩石,借力稳住身形,而后任由足以没过肩膀的水流淌过身体,带来沁入骨髓的凉意。他闭目凝神,引导着那丝丝缕缕渗入经脉的寒气,一点点压□□内翻涌的气劲,慢慢调和紊乱的内息。

“咚。”

一声不和谐的细微轻响。

像是什么东西砸进了水里。

也精准地砸在唐承雨紧绷的神经上。

他的脊背瞬间绷成一张弓,右手几乎是本能地往腰间探 ,可指尖触到的却只有湿透的衣料,空落落的,让他心头一沉——暗器囊已在遇袭的时候遗失。

唐承雨猛地睁眼,目光冷锐如刃,循着声源急扫而去——先掠过空荡的湖岸,再扫过晃动的蒲草,最后在芦苇丛的阴影里顿住:那里隐约可见一道黑影正盘坐着,身前支了根细长的竿子,斜斜搭在膝头,若不仔细看,几乎要和夜色融在一起。

唐承雨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方才那声 “咚”,应是这人甩钩入水的动静。

什么人?深更半夜在这荒湖钓鱼。

不待他试探,对岸的黑影却先开了口,声音懒懒散散的,透着几分温软:

“这位小哥,湖水寒凉,久浸其中,再好的身子骨怕也受不住。”

完全感觉不到敌意,对方也不似落井下石之人,但唐承雨的戒心半点没少,状似无意地拢了拢被浸湿的头发,应声道:

“不劳挂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对岸黑影手边的钓竿上。

“阁下倒是……好雅兴。”

将对方的戒备看在眼里,也心知在此夜钓的自己属实可疑,郭掠风低声笑了笑,指节轻轻敲了敲钓竿,声音里带了点无奈:

“算哪门子雅兴。说出来怕你不信,不过是近来事多心烦,夜不能寐,出来寻个清净。”

“结果这湖里的鱼儿也不赏脸,我在这硬耗罢了。”

他轻叹一声,手腕轻轻一扬,钓线自漆黑的水面悄然跃起,带出一串细碎水珠,旋即又“嗒、嗒” 地坠回湖中,漾开几圈涟漪。

夜深已久,郭掠风终于决定不再跟鱼较劲。

只是俯身收拾渔具时,他动作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哦,对了。”

他的视线又落回湖水中的那道身影,语气却不再似之前那般松散:

“这湖西边的芦苇荡里有暗坑,之前有樵夫掉进去过,过了好些天才被人发现救上来。再往前的那片老林子里,还有不少猎户放的套子,专逮野兔子的。”

“你要是待会儿路过,可得当心些。”

还浸在湖水里的唐承雨没出声,目送这人悠然远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了抬右手——指尖那枚细如牛毛的暗器,原是藏在湿发间的,也随即被他悄无声息收进了袖口......

湖水的湿冷仿佛仍黏在肌肤上,那古怪钓客的身影也在脑中挥之不去。

唐承雨眨了眨眼,视野中的朦胧渐渐消退,映入眼帘的是客舍斑驳的墙面,肩头的伤口也已经由钝痛转为麻木。

烛火燃尽时,天已蒙蒙亮。他靠在桌沿捱了半宿,体内毒性虽被勉强压住,可四肢百骸像被抽走了力气,连抬手都极为艰难。

门外忽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步幅匀稳,接着便是轻叩的声响。

“客官,您的早膳。”

木门被推开,一个面生的伙计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除了粥点,还多了个冒热气的粗瓷碗。

“听值夜的兄弟说您昨夜被雨淋得厉害,灶上特意熬了姜茶驱寒,您趁热喝。”

唐承雨如今身子是虚,脑子却还清楚,他的目光扫过伙计那双手——瘦削、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随后,他又将此人周身轮廓细细审视了一遍,才低声道:

“唐壹师兄,多谢。”

只见那伙计朝他微微一笑,脚轻巧一勾,就踢合上了门:

“能认出我来,不错。”

“师兄说笑了。”

唐承雨暗想:只是你没认真罢了。

易容之术费时费力,论这个,他可及不上这位师兄半分。

而且,他也很意外,这次来接应他的竟是唐壹。

这位师兄虽然身形比寻常男子矮小,却是唐门中一个近乎全才的人物——心法双通,手腕老辣,处事面面俱到。正因几乎没有短板,日渐位高权重,手握实权,本不应是唐承雨能轻易接触到的那类人。

在此之前,他也只是在内堡集会上见过对方一面而已。

唐承雨撑着桌沿想坐直些 —— 接应者既到,便该尽快汇报此次任务的关键。他刚要开口提密函的下落,唐壹却先打断了他,声音轻缓而从容:

“不着急。”

唐壹走到桌旁放下了托盘,不等他反应,指尖便轻轻搭在他的腕脉上,带着微凉的触感。

唐承雨僵了一下,只好暂时把汇报的话咽回去。

片刻后,唐壹眉梢微挑,语气里带着点认可:

“以毒攻毒,倒是聪明。”

唐承雨窘迫地垂了垂眼,声音还有些虚:

“只是没别的办法了,不然等不到师兄来,眼睛就废了。”

他说的是实话,以毒攻毒本就是下下策,哪里谈得上 “聪明”。

唐壹岂能不知他是迫不得已,抬手将托盘里的“姜茶”往唐承雨面前推了推,语气比先前更温和了些:

“这几日你安心歇着,余毒我会帮你清干净。”

唐承雨端起那只粗瓷碗,一股清苦的草药味儿自边沿窜入鼻腔——这绝非热姜茶该有的气味。

他面不改色地饮尽,道:

“劳烦师兄了。”

他当然不会觉得对方要留下来的这几日只是为了帮他排毒,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对这位师兄暗自存了几分好感。

后面的日子则要好过许多,交代了密函的下落,又没有新的任务,唐承雨只需好好养伤。倒是唐壹,除了准时在早晚送药便踪影难寻,似乎十分忙碌。

身子渐痊,唐承雨也没闲着,一得空便出了城去,寻些好的柏木回来,专心改造到手的新弩——这弩来得恰逢其时:先前的密函任务需要他长期在目标身边卧底,千机匣这样显眼的武器自是不能随身携带,直到唐壹师兄前来接应,还顺便带了把弩送他,他才终于摆脱了手无寸铁的窘境。

“不知是否合你心意,应应急总是可以的。”

唐壹当时说得可轻巧,但唐承雨岂能认不出这把乌体漆金的弩是十足的好东西。

怎么都不像从堡里“顺便”拿的吧,再加上自认此前和这位师兄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唐承雨哪怕是再迟钝也能感觉出来了——唐壹这是在明晃晃地拉拢他。

但这把弩,唐承雨最终还是收下了。

倒不是贪图好处,而是他心下雪亮:自他被分配并完成那项密函任务起,便已身陷两脉相争的漩涡,此后无论如何,在外人眼中,他都已是唐壹一脉的人。

既然如此,又何必拒绝?

是日,唐承雨换上一身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到市集上的铁匠铺里找点合意的零件,离开时刚拐过巷口,就听见前方酒铺传来一阵议价声,带着点爽朗的尾音:

“何老,这坛‘白露’您再让五文!我常来您这儿打酒,下次我带朋友来照顾您生意,您就当拉个回头客......”

唐承雨脚步微顿,抬眼望去。只见那巷口的酒铺前,一个身穿褐衣短打的高大男子背对着他,短靴和裤脚都沾着不少泥点,正扶着酒坛弯腰与柜台后佝偻的白发老翁掰扯。

——是那夜湖边的人!

唐承雨对自己的耳力极有信心,听声识人是他出入江湖、多年任务下锻炼出的本事,从没错过。尽管那晚夜色深沉,未能看清对方面容,但他确信就是那人。

那老掌柜似被缠得没法,拿起布巾往柜台上一拍,佯怒道:

“你这小子,‘白露’哪能跟普通酒比?最多再让两文,再多我真要赔本了!”

“何老呀,真不是我跟您磨,有位兄弟家里出了事,我把钱都挪给他了,这阵子实在是手头紧。” 短发男子说着,伸手摸向怀里,在布兜里翻了半天,才掏出两串磨得发亮的铜钱。他把铜钱摊在掌心拨着数,数到最后一枚时,脸上的笑意淡了,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还差一文……”

一文钱,也能难住个敞亮的汉子。

唐承雨看这男子僵在原地的模样,指尖下意识摸向袖中的铜钱,但心下还在权衡——此人身形矫健,气息沉缓悠长,指节粗大且布满新旧交叠的薄茧,双足分立看似随意,实则稳守八方,俨然是下盘极稳的练家子。而自己在江湖中身份敏感,若贸然露脸、被对方记住,日后恐惹来麻烦。

“老何啊,来半斤桂花酒。”

苍老的嗓音伴着竹篾摩擦的轻响,一位挑着菜筐的老妇人也在这时往酒铺里走。她鬓角垂着几缕灰白碎发,笑得和善,看样子与老掌柜很熟。

那高大男子闻声,下意识地侧过身给老人家让道。

就在他身形挪动、恰好挡住掌柜视线的刹那,唐承雨垂在袖中的指尖微弹,一道极轻的 “叮” 声落在柜台上,细得像针尖碰上木棱,短促的震颤还未散开,便已湮没在老妇人与老掌柜熟络的寒暄里。

“嚯,郭小子,这是你的钱吧?刚才数的时候摸散了?这不正好够。等着,我给你打酒去。”

“哦?这......多谢何老。”

没再细听酒铺里的后续,唐承雨用眼角余光确认了无人望向自己,便顺势拐了另一条道,脚步未停地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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