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钟映旗不忙的时候也会来听听陈颂和丁峻的讨论，偶尔充当一下翻译的角色。他在场，丁峻也不好意思总打断，或者开小差，所以知识吸收的效率成倍提高。丁峻其实脑子很灵光，只是想法有点飘，思维又跳跃的比较快，难免给人一种马马虎虎的印象。

到了周四，丁峻回学校考试，钟映旗也处理完了手头的工作，准备订票周六前往上海。

他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给丁峻对接国内的大学资源，由丁峻的公司为作为依托，做第一期中文的大学生线上心理辅导的课程。这个7集的心理健康课程最早是以陈颂的一个研究课题为蓝本，请了几个心理学博士背书，现在已经在美国几个主流的网课平台上架，也跟一些不太知名的大学谈成了合作，明年就会成为这些大学的一门选修课。

至于在中国的翻译、本地化以及推广，就需要借助丁峻的公司来完成。同时，钟映旗希望能够借助丁峻的学生运动员身份，在中国开始低成本构建一个运动心理康复平台，如果成功再引入美国市场。

周六开往上海的高铁上，钟映旗详细地跟丁峻讲了他们这个线上课程的起源、时间线和目前的影响力，以及在中国的竞品，并且拆解了自己关于搭建平台的构思，具体的步骤还需要进一步跟周景瑜商榷。丁峻听的很认真。

这是钟映旗第一次坐高铁。一等座，没有想象中的宽敞。因为要在平板电脑上看材料的缘故，两个人靠的很近，丁峻身上热烘烘而好闻的沐浴露香气一阵阵地传到钟映旗的鼻子里。

“钟哥，这个本地化，我该找谁去做？翻译公司吗？我怎么知道对方靠不靠谱。”

钟映旗微笑道：“我今晚约了周景瑜，他手里有很多大学的资源，我会问一下这个课程在大学推广的可行性，顺便问问有没有英语专业的大学生对这个‘实习项目’感兴趣。”

丁峻琢磨了一下，然后说：“有道理。提供实习证明，然后花市场价二分之一的价格就能买到优质的服务。”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崇拜：“钟哥，你可真是个大奸商啊。”

“无商不奸，无奸不商，我就当你在夸我了。”钟映旗笑道，丁峻有些时候会不假思索地冒出一些傻话，他已经习以为常，“你以为周景瑜怎么挣钱的，就是靠这些信息差。”

“我不怎么喜欢他。”丁峻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背后说别人坏话不好，但他看着鬼精鬼精的。”

“正常啊，人都有自己的判断标准。”钟映旗想了想，又说，“我对他的印象也差不多，是个做生意的料，但不能深交。”

“你还记得在九龙住的那个老掉牙的酒店，离公司那么远，收我们一晚一千五；结束后的派对，他招呼大家去，结果第二天又让大家AA。”丁峻回忆了一下当时的一些细节，依然有些不忿，“而且他还说你不合群。说你坏话的人，我就不喜欢。”

“讨厌我的人可太多了。”钟映旗微微一笑，神情很放松，似乎完全不把周景瑜的评价放在心上，“重点是对方能给你带来什么，又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就是利益交换呗。”丁峻歪着脑袋看向钟映旗，“钟哥，那你想从他身上得到大学的市场和资源，而他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呢？”

好问题。钟映旗心想，丁峻看来也不完全是个傻孩子。

“你知道他家是做什么的吗？”钟映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一个问题。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香港人，在林芮的学校，南京X大学读了两年，然后去了美国，跟你成了校友。现在自己做教育咨询，混在大学圈子里，认识的人很多。”丁峻想了想，“没别的了。”

“他家里控股香港头部银行之一，”钟映旗说了个银行名字，丁峻很耳熟，想起是钟映旗在香港的私人账户，在协议里看过一次，“但他家子女很多，每个人都在想想尽办法竞争，拉关系。我是他家银行的VIP客户之一，每年还会给他介绍一些高净值的银行和保险客户，大概这就是我在他眼里的价值。”

“怎么跟电视剧一样。”丁峻感慨道，“钟哥，难怪看着这么成熟，天天跟这群人混在一起，太磨人了。”

“是吗？我反而挺享受的。”钟映旗说的是实话。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如果还能占到上风，那给予他的成就感是任何金钱和享乐都无法替代的，“那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他同时还在香港经营了几个酒吧，我猜他带你们去的就是其中一家，你们相当于给他贡献了一晚的营业额。”

丁峻骂了一声：“这个老狐狸，真他妈算计到家了。”

“生意场的事，无非就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钟映旗把平板锁屏，开始用他那个柔软的小方巾擦拭屏幕上的指纹，“所以说校园生活还是很单纯的，丁峻，但你不会一直活在象牙塔里，早点看看这个世界，也未尝不好。”

丁峻沉默了。钟映旗一边擦着自己的平板电脑屏幕，一边继续平静地说道：

“你那天问我，没有价值就不值得被爱吗。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我不清楚你小的时候生活是怎样的，丁峻，但我十岁刚到美国时，住在缅因州最便宜的廉租公寓里，冬天连暖气都没有。我必须独立，能挣钱，能照顾家人，这就是我的价值。”钟映旗把小方巾收回西装口袋，然后看向丁峻：

“抛开私人感情，就从一个比你大几岁的过来人的角度来说，你的条件已经比大多数人要好得多。你有天赋，情商高，家庭条件也好，还在北京最顶尖的学校读书。抛开这些，你觉得有谁会真的喜欢你，接近你，无条件地爱你？你如果想维持现在的生活状态，不努力怎么行？”

钟映旗看着丁峻逐渐凝重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听不进去，还会觉得我...你们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有‘爹味’儿，但我们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有着截然相反的成长路径和生活态度。如果你非要跟我有交集，那你只能改变，因为我不会变。”

“认识你之后，我改变了挺多的。”过了一会儿，旁边传来丁峻别别扭扭的声音，“我开始想怎样变得更优秀，更有事业心，能让你多看我一眼，至少离你近一点也行...谢谢你，钟哥，没有你我应该会多走很多弯路。”

你确实会。钟映旗在心里想，不过还是没有说出来。自己刚大学毕业那会儿，何尝不像现在的丁峻一样呢，除了满腔的壮志宏图和年少的热血，几乎单纯的像一张白纸。他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做出了多少牺牲，阉割了多少曾经的志向，又能跟谁诉说呢？丁峻吗？他能理解多少，又能给予他什么反馈呢？

钟映旗不需要情感价值。他最信任的朋友，是自己的逻辑和判断。也许他年少时曾经渴望有人能告诉他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甚至陪伴他一起前行，可惜这些幻想也早已成为奢望。

他现在栽培丁峻，给他规划和方向，也不过是协议里面白纸黑字写好的利益交换，仅此而已。

抵达上海后，两人在酒店放下行李，就赶去了周景瑜定好的高档餐厅的包间。是一家淮扬菜，装修非常华丽，大圆桌上早已上了几碟精致的小凉菜，中间摆了几瓶白色瓷瓶的酒。钟映旗虽然对中国的酒桌文化不甚了解，但也知道那是最高档次的茅台。

周景瑜看到钟映旗身后跟着的是丁峻，明显有点愣住，他问道：

“你说两个人来，我以为是阿颂，怎么是他？”不过他还是很热络地跟丁峻打了招呼，一副熟人相见的亲切表情，还提到了他们共同的好友，那个叫林芮的女孩。

“陈颂去西安了，他有他的事要忙。”钟映旗不动声色地说道。陈颂这次回国，一半是为了跟他一起看看十几年没回来过的故乡，另一半也是准备引入一批新能源汽车的充电设备去美国。陈颂吊儿郎当的外表下，其实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二手车贸易和租赁公司。丁峻听到这个消息还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说“你们兄弟俩个顶个是资本家啊。”

“好，好。原来你现在的合作伙伴是丁峻，这我还真没想到。”周景瑜笑容可掬地说道，“还得是年轻人有潜力啊，今天喝酒可就靠你了。”

他拍了拍丁峻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今天来的有两所大学的副校长和教务的主任。都是北方人，能喝，咱仨可得打轮流战。”

丁峻看到钟映旗有些困惑的表情，解释道：“钟哥，国内就这样，酒喝到位了才能谈事情。”

“喝了酒脑子还能清醒吗，怎么谈事情？”钟映旗摇了摇头，“看来我还真是跟大陆的生活有点脱节了。”

周景瑜嘴上虽然说打轮流战，实际上却滑的跟条鲶鱼一样，笑眯眯地左推右挡，端着一杯酒，一圈下来硬是就喝了一半。毕竟不是他的生意，只是牵个线，他可不会傻到替钟映旗挡酒。眼见着那几个学校领导脸上有点不悦，丁峻赶紧站起来给他们轮流倒酒，然后一一端酒，一杯接一杯的高度白酒往下罐。

钟映旗虽然喝惯了洋酒，但这种五十几度的酱香型白酒，还是让他在抿的第一口就皱起了眉头。丁峻坐在他旁边，看到他那抵触的表情，轻轻碰了碰他的腿示意自己来。

看着丁峻在前面挡酒的样子，钟映旗心中多少有点不是滋味，但他跟丁峻相比，对于中国的酒局的确不熟悉，连敬酒的流程还是看到丁峻演示过一遍才学会的。酒过三巡，几位领导也多少有些大舌头，红着脸保证可以先引进一个巡回论坛，让丁峻带人来做培训。

能有这初步的承诺，钟映旗的心稍微放下了点。丁峻虽然已经半斤白酒下肚，但看上去面不改色，旁敲侧击地在两位校长耳边提议，明天上午去办公室签合作协议。最后竟然真的约好了明天的日程。

看到丁峻游刃有余地在一群秃头老男人中穿梭，吹牛拍马屁，倒酒递毛巾，老练而世故地绕开一个又一个打探**的话题，同时把人捧得心花怒放，钟映旗心下对他生出一种不同的认识，就像是看到了平时绕着自己转圈的小狗，突然在外面也可以保护主人了。

接下来的一周都是类似的行程，周景瑜牵线，三人跑了苏州，南京，广州，一共跟六所不同的高校签订了巡回讲座的协议，将在明年年初陆续开展关于运动心理康复的培训和宣讲。如果效果好，就可以把课程搭建起来然后更深一步地推广到校园。而周景瑜也帮丁峻的公司找到了一群愿意做课程本地化和翻译的大学生，是林芮学校的同学。

一切都按照钟映旗预想的，非常顺利。只是看着连喝了一个礼拜的丁峻那略带憔悴的脸，有点过意不去。

丁峻自始至终没有抱怨一句，似乎在多哈钟映旗的话他真的听进去了，也在调整自己融入这种虽然累但回报颇丰的社交场合。他跟着钟映旗东奔西跑，早出晚归，酒局上永远冲在最前面，拍马屁和闲扯的本事让周景瑜都自叹不如。谈合作都会先征求钟映旗的意见，也不像以前冒冒失失的总说浑话。

总体来说，丁峻这段时间的表现很好。钟映旗心想，这个项目成功后，可以给他发一笔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