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不想

周融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进入了幻境。

细细感知周围,大堂内店小二勤快的穿梭在客人之间,临窗的那桌修士在谈论着某家辛秘,客栈外小贩在殷勤的叫卖,长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风过树梢时卷起数片花瓣离枝,穿过行人衣摆,送来淡淡桃花清香,一切看上去并无异常。

他掌心慢慢汇聚一团蓝光,不动声色的反问客栈掌柜:“我是自己来的?”

掌柜的已过天命之年,被他这么一问,自己也不大确信了,抬手招来了店小二:“这位客官昨日是自己来的吗?”

“是啊。”店小二臂弯里搭着手巾,手里提着水壶,答得斩钉截铁:“客官您是一个人来的啊,您昨日要了一间上房,又要了两桶热水,还是我给您送上去的呢,没记错啊。”

周融下巴微抬、短促的笑了一下,说:“许是我记错了。”

店家没有说谎,他是真的认为没有人同他一起来。可这太荒谬,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昨夜还在和他们照面交谈,今早就忘了个干净。不是幻境,也没从那两人身上察觉到术法痕迹,究竟是什么?

他步履飞快,疾行过临江的大街小巷,边走边放出灵流感知:繁华安逸的一座城,城墙外还布有防御结界,若说有什么异常之处,大概就是这萦绕满城的的桃花清香了。

初夏时节,桃夭尽放,实为妖异之象。周融面容冷肃,在一条河边站定脚。

身后有人在快速奔来。

“祖、祖师!”是晏灵,跑的气喘吁吁的晏灵。

周融转身,虽蒙着眼,却能准确看向晏灵站的位置,冷声道:“你去了哪里?”

温和的假面摘去,流露出一点昔年强硬的影子。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竟会让人忘了你的存在。

他原本并不愿分太多精力给这个小后生,虽然这个人身上疑点颇多。谈山月一道传送符带走了所有人,为何偏他被留下?若是无心之失,那么长时间为何没人回来找?他怎么如此笃定石室内醒的人就是祖师爷,竟连半分怀疑也无?同门师兄弟都已回山,他却偏要跟着自己,又是何道理?

晏灵双手撑在膝上,他跑的太急,此刻喘的厉害,根本没察觉到周融语气中的不快,缓了两息才能说出话来:“我、我去城外林子里打猎,去得早,就没打扰祖师。结果同行的那几个道友里有个拖后腿的,耽误了好些时间。我急急忙忙跑回客栈,掌柜的说、说您已经走了,我又跑出来,边找边问,然后找到了这里。”他看向周融,忽然就有些委屈:“祖师,我以为您也走了。”

后生的声音其实和他记忆中的宴灵是有些像的,只不过那个人高居云端,说话也是冷冷淡淡,而这个人开朗热烈,语调也如初夏朝阳,轻扬明快,带着热气。这样委委屈屈的一句话说出来,周融的那点冷硬就消散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愿意在这个后生身上分去太多心神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愧悔太深,哪怕只是姓名相同声音相似,他都会忍不住心软。

压下心底那股烦闷,周融终究还是放缓了语气:“后生,我方才询问店家你去了何处,可是他们不记得有你,你知道为何吗?”

终于还是瞒不住了吗?晏灵就像是被人下了禁声咒一样,刚才还在大口喘气的人,瞬间就静了下来。他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晏灵情绪低落下去,整个人就像是被霜雪打蔫了的茄子:“知道。他们不记得是正常的,祖师您、不必去问的,我一直以来都是不被记住的。”

电光火石间,他捕捉到了周融话里的什么,瞬间抬头,看着周融的眼睛亮的可怕。不可抑制的向前一步,死死抓着周融的胳膊,激动到语无伦次:“祖师您说什么?您去向店家问了我?您记得我?你记得我?!祖师你记得我是吗?是吗?”

问到最后,声音反而小了下去,就像是不敢置信,怕是梦一场。

周融拂开他的手,语气温而缓:“是,我去问了店家,我记得你。”

“祖师……”晏灵突然就有些哽咽。

“后生”,周融的眼前一片黑暗,他看不到晏灵现在是何表情,只是再度放缓了语气:“从石门开始,一路上你一直在不停的跟我说话,是怕我忘了你吗?”

晏灵羞愧的低下了头。

他的确是不敢告诉周融,怕这个人会甩开自己。他法术不行,修为不够,人也不聪明,祖师哪怕刚苏醒,也能一招击退魔宫左使。可他呢,御剑都御不好。

可是,他现在并不想回瑶山。从小到大,每一次他被遗忘丢下,再回去时总能看到师门愧疚的眼神,师父的,师兄的,师弟的,他一点也不喜欢那样的眼神,他宁愿他们像个没事人一样,只当自己是游历归来。

“祖师,对不起,我只是怕。我是被师父捡回瑶山的,不知道是被故意遗弃还是只是被忘了。反正从小到大,只要我一不在他们眼前就会被忘掉,哪怕他们只是扭个头转个身。我不敢告诉您,我怕您嫌我累赘。我,祖师,我还可以跟着您吗?”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周融,他怕看到对方一脸怒容,或是一脸怜悯。

忽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发顶,对方的声音低沉温和:“后生,你有没有想过,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看到过你。”周融把手从晏灵头上移开,“从一开始,我就记得你。”

河边柳树成荫,鸟儿栖在枝头叽喳清啼,河内画舫中隐约传来丝竹之音,悠扬婉转的调子像似要软化了人心,此刻,一切都像是远去了。我记得你,那是晏灵曾殷殷期盼,最后在一次次的遗忘中再不敢奢望的一句话。

他飞快的擦掉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如常:“我以为祖师法力通天,能以心代眼,一时没想起来。”

“心,感知万物,眼,观赏万物。以心代眼,是感知,不是视物。”

“嗯嗯,祖师说的对。”晏灵抬头,见周融脸上没愤怒,没怜悯,只有一如既往的温和,他小心翼翼的又问了一遍:“祖师,我可以跟着您吗?”

那些疑点有了完美的解答,似乎没什么理由不让他留下。可是一个不能被人看见,一个无法让人记住,如此微妙的巧合……

周融广袖下的手指轻动,心中某个角落敲响了警钟。

“可以。”周融举步向前走去,像是要摆脱什么,“我方才用灵力在你身上感知了一遍,并没有术法灵咒的痕迹,许是我如今修为不够,待灵力恢复后再细细探查。”

晏灵连忙跟上去:“不着急不着急,现在能有祖师记得我已经很好了,祖师修养最要紧。”

周融不置可否。

想起这城中的异常之处,他问晏灵:“我见这临江城内桃香弥漫,可有什么缘由?”

“是因为萧家。萧家那位得道的祖先,就是在临江城外凤鸣山上的桃花林里感悟天地白日飞升的,所以萧家将桃花视为门徽,不仅在凤鸣山上种满桃树,挨着的临江也是。而且他家还以灵力维持着这些桃花终年不败,所以临江又被称为桃花城。”

“原来如此。”

又问:“你为何要去打猎?”

晏灵支支吾吾的:“就是、就是卖钱啊。我以前外出没钱的时候,都是去附近山上打点动物换钱的。”

周融脚步不停:“你缺钱?为何不与我说?”

“不用不用,我就是这次出门带的不多,祖师您得好好休养,赚钱这种事,还是徒孙来就好。”

自己又不是他真正的祖师,如今不告诉他真相不过是为了查明原主的真实身份。

“银钱之事,你不必操心。我略通歧黄之术,年少时,也曾同好友一起去摆摊算命。”

“祖师还会给人算命的吗?”晏灵的好奇之心熊熊燃烧,他快走两步到周融前面,一边倒行一边问,“祖师您最擅长算什么呀?”

周融脚步有一瞬凝滞,舌根也泛起淡淡苦涩,自嘲般的吐出两个字:“姻缘。”

晏灵更感兴趣了:“姻缘啊,祖师能不能给我也算一卦?”

“后生,君子自强不息。”

修道者,最忌讳给自己算命。他曾在最仓惶的时候为自己卜过一卦,坎下、乾上,空中楼阁,事与愿违,最后果然没有好下场。

晏灵虽然好奇的要死,周融说不,他也就听话的不问了。可这人是个嘴巴闲不住的,过了一会,他又喊周融:“祖师,您别一直喊我后生了吧,我有名字,您可以叫我宴灵,言笑晏晏的晏,天地有灵的灵。”

晏灵。

周融一直在回避这两个字。

终于也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

他舌尖卷起那二字,停了稍许,道:“晏灵。”

与记忆中的不同,回应他的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清冷的“嗯”。像是冬日里覆在红梅上的那一团雪。

而是一句欢快的“哎,祖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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