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芳洲积云纳雾,但仅在瞬间,就被怒吼呼啸的风刀撕去,烟气弭散,露出聚芳洲上柔软无辜瑟瑟发抖的惊恐生灵、摧折七八的花草树木。
楼台倾翻,瓦砾碎石贴地而飞。
那层云曾经厚软如被,保护聚芳洲不被撕裂。
这般狼藉是随河万没有想到的,无迹海上的风越来越大,随河有仙力护体都颇觉难以消受。半空之上,云垂野乘云在前,随河稍稍靠后,他神情惊异,“这怎么可能,几日不见,缘何会这样?”
云垂野神情沉重,“玉裁,天族的神力在消减。这只是冰山一角,你带回来的真相恰好佐证了这个事实。四界法则恰如凝云,滞涩不流,太久了,日积月累,大厦终有摇摇欲坠那日。”
随河呆了一刹,难以置信道:“什么意思?”
“逆流大势将至,”云垂野道:“自古以来,天族死则化为逍遥之风,人族死后魂魄下冥界,堕天则收拢走入歧途的堕仙与四界被驱逐的能动摇一方太平的妖精鬼怪乃至人族。天道任其自流,因天道并无善恶。人圣有言,‘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是错的,娲皇补天去后,遁世已久,天道从来没有灵识,祂的意志,便是四界的意志。天族崛起,良善助人者众,则人界祸事少。冥族崛起,为皇者治理有方,则人魂一消一灭,契合草木枯荣之理。反之,堕天势众,则妖魔横行,为祸一方,涂炭生灵。”
随河静了半晌后,低声问:“所以四界卑鄙者若勾结,则日月无光,世风日下。可,你为何找上我?”
“你们以为天道是什么?祂只是一尊装满虚无混沌与平定清和之气的瓷瓶,可惜有裂纹,娲皇当年已经补过一次了。”云垂野喃喃自语,自嘲道:“你还记得我让你看的那个未来么?”
随河脸色不可抑制地变了。云垂野双手结印,再次祭出幻象。
——霎时间,随河身在幻境,只见东天日落,余晖如血。
天地翻覆,尖啸四起,法则不存,神鬼逆转。
花木繁茂皆生齿,鸟兽成群俱为魔。
海水倒灌,血莲万朵绽人头;山崩地裂,无边春草生白骨。
人神遍染恶疫。凡人高立云端,浑身数对眼珠子,灵秀殆尽。
千秋经纶百代典籍,十不能存一。
神仙悉作浑噩,食尘咽土,七窍不存余一口,为祸八方。
万类生灵诸般风华,烟消流云散。
哪怕曾经见过这样的惨状,随河还是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云垂野走近随河身侧,指向天边红云上最为瞩目的“异种”,那是一座仰头便看得见的,被五马分尸过的巨人。他双眼紧闭,脖颈、两臂、双腿的截断处,伤口溢出幽幽蓝火,不死不灭的燃烧。
云垂野道:“当初你定心定情,不愿走我给你的捷径飞升天界,直到你看见了他,谢皎。”
随河心神巨震,面容苍白,“可你至今也没有告诉我他的身份!”
云垂野轻轻闭上眼睛,“我也··不知。就像一百年前,我察觉陆雪寰居然能在无意中使出溯流时那阵惊愕。四界中逆转光阴的力量频频应运而生,上古仙籍中从未有如今之变局的记载,时间是界与界存在的基石,若想弥补,唯有找到补天石。奈何年岁久远,补天石早已消失,我用了三百多年,才搜寻到一丝似有若无的气息。我一直在找你。娲皇补天,从来不是天缺,而是时间。因为只有这样,人世与天界才不会混在一处。时间法则才能得以维持下去。”
随河愣了,电光石火间猛然明白过来,寒声道:“所以你对陆雪寰说他还活着,又有什么不满足?他们是——”
云垂野目光如电,陡然射向随河:“今时今日的你与谢皎,恰如当时当年的云垂野与陆雪寰。我不愿见众生涂炭,更不愿看他永镇天垣,生不如死。陆雪寰天纵英才,心比天高,我将他打碎又重铸,少年意气尽丧,他不再追求大道,在我的指引下走入歧途。那道冥冥中的力量彼时尚无现身之机,见他仙骨尽丧,只得作罢,不再注视他。我不该毁他,却不得不毁了他。玉裁,百年须臾,暗处的力量卷土重来,显然它已经能够在四界现身,而不仅仅是甘心旁观。失去陆雪寰,它盯上下一个猎物,你们师徒二人。造化自定,福祸相生,你若没有补天石的气息,我今日便不会如此曲折行事。奈何因果勾连,是我插手陆雪寰的命运,以至你们被这厄运寻到。所以这个人只能是你,天道只是器物,谁将祂握在掌中,谁就能掌握天地大势。曾经,天道在我掌心变幻莫测,我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敲响醒世钟。海女族灭后,我神识察觉,遂再次振响醒世钟,但··那是最后一次了。纯然至极的天道之力,自那日以后再也不为我所动。”
随河浑身冰凉,艰难道:“他们二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云垂野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话锋一转:“我并无补天之材,只能借自流的天道为我所用,譬如四季枯荣有定,以此来散播天族智慧,令人界得以春种夏耕秋收冬藏,平衡四界。人死为鬼,神死为风。但众生死后便是新的躯体,生前不甘的七情六欲你以为如何才能消弭?怨气、戾气,它们都化作无迹海上的风刀,聚芳洲乃仙界之地,万没有可能被风吹开结界。此事是销戈上仙巡兵时呈上来的奏报,我心知不对,便派出一道灵识监视。那日你飞升后在此地小憩,这才过去几日?风能撕开结界,总有一日能撕开天穹。我力不从心。”
云垂野瞧见随河的神情,解释道:“当年我在下凡历劫之前闭关,以瞳术搜寻四界血脉里遗留补天石气息之人。此举耗神甚巨,我前后闭关近三百年,神息曾达四界,因中途身劫将至,遂分神下凡。你飞升上界,我才能稍加松懈将息,然神力亏损,若想补足,至少还需五百年,奈何时局移变,四界大劫就在这个五百年里。你身上有娲皇遗留之气,或许是变数。”
随河凝神注视着聚芳洲,“我还有一问,当初为何叮咛我不可佩剑上界?”
云垂野道:“煎神寿来由已久,相传是无极宇宙中一道天清之气称帝时身侧佩剑。常人拿在手中,便是凡铁,只有在神剑认主之人握在掌中,它才能所向披靡。煎神寿斩神首,斫龙头,一剑可荡尽百鬼千妖,是可定天族生死之物,那些可替生死的法宝咒术在它面前如同虚设。但因它真正的主人已死,剑魂沉寂多年,你在人间时并未发挥出这把剑真正的力量。因此天族有几个老神仙并不承认这把威胁性命的杀器会认凡人为主,极力反对你飞升。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随河凉薄道:“我看不止吧,你还想我藏锋静候,借我的手为你除掉那些傲慢的老东西。他们有溯流的本事,成群恶虎在笼,天界睡不安稳。”
云垂野轻叹道:“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是背后其心可诛的主谋。这些人连棋子都算不上。我们要应对的庞然大物,尚不知其身份与来处。”
随河:“现今除了陆雪寰,无人知道钱关究竟见过什么人。堕天出逃的人不知凡几,天族必须成群下界才行,此事干系重大,凭我一人之力无用。”
云垂野解下腰间一指长的青笔玉佩递给他,“我之所以阻止陆雪寰说出真相,是忧心天界有隔墙耳,你带着它去见他,这是一个承诺。陆雪寰会告诉你的。”
随河收进袖中,也不多问。略略抬眼看他,“可还有其他要带?”
云垂野眼皮微敛,“并无。”
“只言片语也没有?”
“嗯。”
随河微微一哂,“那我就走了。”
*
陆雪寰背对梦貘与紫藤,谢皎无动于衷地听着。
两只梦貘簇拥着傻傻呆呆的紫藤,躲在枯树后,依次探出头来。
闻意一指头戳得饕餮跳起来,“喂,这就是你的主子?怎么看不清脸。”
闻欢轻咳道:“这是传闻中的天颜不可直视,人间皇帝都是从神鬼禁法里学来的。”
紫藤睁大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饕餮被他们三人压在最底下,困难地爬出来,道:“你们小声点,他们听得到。”
陆雪寰眼中掠过不耐,头也不回伸出两指向后方轻摆,平地咆哮的飓风刮得四人一齐翻了个跟头。
这是不让听得意思,几人顿时老实蹲在远处,云泽湖冰面冻得人牙齿打颤,紫藤更是从未经历过这般酷寒,脸色发青。闻意瞧他可怜,便织网般从手中捏出梦境扔在脚下。片刻功夫周围景致转换,柴门犬吠,红泥火炉,窗纸被烛火照得暖而亮。饕餮看直了眼,率先扑进屋去,紫藤欢呼一声,跑了进去。
陆雪寰道:“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会将这群小畜生当口粮杀了,不想还有如此耐性。你在冥界的事迹,我有耳闻。”
谢皎目光阴沉,“算不得事迹,为求活命罢了。你不肯告诉我真相就离开,你我之间,并无闲来叙话的交情。”
陆雪寰掌中上下抛颠着面具,道:“我来找你做笔交易。”
谢皎皱了皱眉。
“饕餮奉我命令守在刘府,但它之所以会在刘府,不只是盯着青冥。刘璋是最普通不过的商人,算不上利欲熏心,却也不愧一句无利不起早。十年前他开始为慕义与赤艮两国水运铜铁。我曾在堕天遇过一精怪,它为我··预料了些重要之事,奈何自那以后我再无从得见此人踪迹。他身上有股极淡的怨气,稀奇的是我再也查不出它的踪迹,直到我偶然遇上这个名为钱关的小妖,因他之故,与人族刘璋打了照面。谁也想不到刘璋身上,有那股我熟悉的气息。四界中,只有冥族对怨气最为敏锐,因此我也曾找过鸣不畏。可惜鸣不畏狼子野心,非我同道中人。冥族的大殿下,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么?”
谢皎恍若不闻,犹问:“你得先告诉我,怎样才能阻止我师父?”
陆雪寰重新扣上面具,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云垂野之所以会选中你们二人,是因为他给随河看过人世未来某个既定结果,我虽然不知随河看见了怎样的未来,但钟吕门前身名为钟吕殿,乃是天将天兵监管醒世钟所在,后来每一代师门,都会有一名天族混入其中和光同尘,并挑选心属子弟上报天界。因此钟吕门这一代门主能早在所有人之前讨好随河,想必并不那么单纯。他一定有天族给的消息。钟吕门看守醒世钟,亦有护佑一方太平之责。”
“到这一届,冀深并未选中弟子。因为云垂野亲自动手了,他为随河展示了一个或许会到来的幻象,在那个幻象里,有随河最不愿看见的事。所以随河首肯,答应云垂野飞升上界。”
谢皎从未想过,钟吕门小门小户,居然还有这样的秘密。不由得问:“谁是冀深?钟吕门上下冀字辈也只有一个冀明而已。”
“谁在那里!”
紫藤指着被风雪遮挡的树冠惊声大叫,饕餮二话不说扑上去,那人身着夜行衣,眼看暴露踪迹,登时跃出一丈外。
就在这时,一道避无可避的风从他身后卷来,挟着他摔进雪野中。陆雪寰放下手,谢皎起身扒开来人黑布面罩,“周旋久?”
周门主捂着侧脸爬起来,警惕地盯着他们二人。谢皎放开他,问道:“谁是冀深?”
“我在青迟联络不上玉裁,这才来找找你,本无意探听你们二人谈话。但我身为钟吕门门主,的确知晓这个历代只有门主才能得知的秘密。”周旋久打量陆雪寰:“然而钟吕门历史悠久,历代门主皆有姓名画像,唯独没有阁下的,敢问阁下是?”
陆雪寰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找师父做什么。”谢皎冷哼:”你送上门来,今日不将你隐瞒的东西吐出来,就别想走了。
“姬氏要散了,”周旋久突然道:“姬晋未下诏,令暗卫夷卫时风三族,人头堆在大门后,血从门缝里流出来被巡卫察觉,大惊之下趁早朝上报,满朝文武轰动。姬晋这个皇帝算是做到头了。青迟国民心大乱,口诛笔伐主君残杀忠良护国之将,沉湎美色,昏庸无道。现有万人在城门前跪请逍遥王登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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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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