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寰从书架上的银匣中取出一粒泛着水光的明珠,召来饕餮,吩咐道:“去追上谢皎,就说是我给他的谢礼。”
谢皎行至一半,听见身后呼叫声,回头去看,饕餮忙捧出明珠,“此物名避目珠,可令有目之人皆不可见,是藏身的第一等法宝。君上说这避目珠于您有大用,是谢礼。”
谢皎捏着珠子沉思半晌,才转身离开。
“这位爷,您要找的人今日真的不在,您就是杀了我,他也不会出现在这。要不您先上楼喝茶听曲儿,歇息一晚,且等他明日回来再说?”客栈大厅,谢皎坐在桌旁,掌柜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手里捻着扇柄摇得飞快,可面上是不显露的,仍脸上带笑,轻声细语请这尊煞神移步。
“他去哪了?”谢皎问。
女人神色为难,“这....我也不知...”
谢皎身形岿然不动,指尖点了点桌面:“不为难你,叫你们这里能主事的人来与我说话。”
“你下去吧。”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二人背后响起,她如蒙大赦,脚下抹油眨眼不见身影。
谢皎回头,只见须发皆白的老者,满脸皱褶中露出两道深缝,投来精光熠熠的打量。
谢皎并不起身:“阁下是?”
老者不说话,抬手指了下二楼,率先踏上木梯。谢皎看着他走至楼梯拐角,这才起身跟上去。走进房门,内里陈设奢华。
老者坐在靠背椅里,开了口,“你是何人,寻风音何事?风氏当年被赶尽杀绝,只剩这一个活了下来,我们不求其他,只求安稳度日。我们的身份几乎没人知晓,你若说不出自身来历,哼。”
他双腕微抖,手中抓着的鹤头杖跺地,重重一响。
卷地灵波涌动,择人而噬。
“那就留下这条性命,为你的不知好歹陪葬!”
谢皎冷冷道:“风氏一族的人尽出白眼狼。当年你们主仆二人走投无路蒙一名女子搭救,她慷慨解囊赠你二人千金财宝,让你们得以在大息隐姓埋名,建起这座楼阁。直到今日,你们可打听过她过得如何?”
老者倏然起身,“...你是恩公的后人!”
“风音的身份,正是她辞世前告知我的。不过她并未要我从你们主仆这里拿回什么好处。我之所以常来叨扰,只是我觉得尔等忘恩负义之辈,与我这胁恩图报的人一样,都不是好东西。相互利用岂不好?”
谢皎轻慢的语气让老者嘴唇发抖,他道:“你...风音也曾试探相寻,可是我们从未寻见过她的半点消息。恩公大义良善,是福泽延绵之相,岂知恩人她已经...”
“这世上难道真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报应二字,不过是懦弱之人自欺欺人的说辞。”谢皎嘲讽地笑:我来找风音确是有要紧事,他人在何处?”
老者沉默片刻后沉沉叹气,“前天夜里天显异象,小音说他听见西方万鬼同笑。而那些声音中,竟也有定武王不甘的咆哮。定武王乃我风氏先辈,小音年幼时就听祖父的英雄事迹长大,我劝他不得。你带着这串风铃去青迟寻小音,距风音百里之内,风铃会无风自动。”
谢皎接过,正待离开,腰间沉寂多日的灵玉忽然泛起微光,时明时暗。他翻开来看时,老者却双膝一跪,“...我不知当年恩公是何方神圣,但风氏如今人脉单薄只剩下这一个独苗,我看阁下气度并非凡骨,老朽愿以此身一命相抵,只求放过小音,莫让他卷进风波。”
谢皎略略抬眉,不得不承认这忠心耿耿的老仆有种野兽般的直觉。
谢皎抬头道:“可他若自己寻死,这就怪不得我了。”
老者大惊,“这是何意?”
谢皎将书信字迹投在半空,示意他看。
“风音在青迟皇宫,与定武王上演了一场相认戏码,身份已经暴露。”
*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年轻人一声祖父,令局面诡异的停滞瞬息。高慎反应过来,扬声:“你就是大息皇帝苦寻的风氏后人!”
风音充耳不闻,恳求道:“随仙长,请你给我片刻时间,我正是听见定武王的不甘才亲身前来,您若动手,他魂魄中仅存的清明必死无疑,但这具受过祭拜的神躯仍存于世,只待下一个魂魄前来占领。您杀得了这一个,难道也能杀尽天底下亿万鬼魂么?”
随河掌心寒芒如电,映在他冰冷的眼底。
风音所言不错,似风骥这般被唤醒的神像他曾经也见过。当年那尊邪佛广受香火,最终害得数十万人惨死,才被天道察觉,进而降下雷劫将之劈得粉碎。
但风骥不同,他尚未闯下滔天大祸,天道是不会惩治他的,因这副身躯同时集齐神躯、鬼魂、人势,在造化法则的判定中与天生石猴、若木化人同属天生地长的“灵秀身”。
而这样的灵秀身,非妖非怪非鬼,只有闯下弥天大祸时,才能化为“魔”,被天罚察觉。
随河能杀死风骥体内的魂魄,却不能了断这具尘身。他身上仍然承载着愿力,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风骥,风骥的神像就是不死的。
心神电转,随河放下手。
姬非臣双眼微眯,“随玉裁,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地?难道...”
就在此时,谁也没发现。谢皎藏在避目珠中,已然站在随河身前。连日不见,心头的想念骤然倾翻。谢皎的目光黏在随河那冷淡的侧脸上。
随河转眼扫过姬非臣,淡淡道:“你不是知晓许多事?那我为何会在此地你猜不出来么。”
姬非臣被他一堵,没了言语,片刻后道:“你既是来为民除害,怎能在这要紧处迟疑,你我合力,定然能杀了他。”
随河捏决支撑着结界,毫无转圜余地道:“我杀不了他,灵秀身是杀不死的。看来你还不知你的兄弟给你找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姬非臣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杀不死的,神亦可杀。”
谢皎手指动了动,大步走过去,挡在两人之间。随河似有所觉,目光在谢皎站定处绕了一圈。
谢皎与他四目相对,心猛烈地跳了一下。
随河这是..看见他了?
可惜紧接着随河便转开视线,望向结界外。微皱着眉,道:“无用功,痴人。”
谢皎怔忡一瞬,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黑气席卷中,风音艰难走到风骥面前,跪地道:“父亲虽死,但孙儿仍活了下来。风锻禅位蚩桀,蚩桀在位不足三年八方臣民尽逆,轩辕氏顺应民望诛暴登位,斩杀奸佞,整肃朝堂,并为祖父您沉冤得雪。风氏余脉得以喘息,不必再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天公怜惜,让我与夏伯承蒙恩人搭救并赠予财物,我如今才能过得顺遂。今日来此地,是想要您知道风家血脉未绝,提及您,个个都是敬仰的。您是活在史书上的大英雄,怎能被怨鬼吞食灵智,变作与屠夫驱赶的牲畜无异?”
风骥听罢大笑道:“我的乖孙儿,你就是肯跪下叫一声祖父,我也不再是当年的风骥。你来此地,难道是为阻止我的么?既然你我同出一脉,那我告诉你,我现在必须得做这事不可。你当孝顺,不可违逆。”
风音环顾四周伤兵,沉痛道:“我想您若神智清明,定然不会这般助纣为虐,残害无辜将士。”
风骥冲先锋队伍一摆手,示意强攻,而后回头极为感兴趣地问:“那你想如何挡我脚步?”
阴兵齐动,不再分散,转而冲向随河身前的结界。阴兵玉石俱焚地撞向结界,变作齑粉,而后越来越多的阴兵似飞蛾撞火。
姬非臣欲出力相助,手掌方贴在结界上,便感到一股浩瀚如海的力量正源源不断从随河体内传出,又被看不见尽头的阴兵以群蚁吞象之势消磨殆尽。
姬非臣被震摔退后数步,他望着随河背影,脸色奇差,喃喃自语:“...这就是人与神的差距么?”
随河无暇分神,咬紧牙关后退半步。
阴兵如潮水涌来,爆开数之不尽的黑色血花,腐朽的腥臭气味中居然混含着山野的草木香。
半刻钟后,寒光湛湛的结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远处风骥好整以暇坐在马背上,望着随河的方向,侧耳听风音苦口婆心说着什么,那是个极为戏谑的姿态。
随河支撑不住地后退半步,他嘴角流出血丝,谢皎霎时暴怒,一时间什么承诺都忘了,上前一步竖起掌心贴往随河后心。
随河浑身一震,目光瞥向身后,“谢皎?”
谢皎不作声,掌中真气却毫不含糊渡进随河体内,登时结界明光大炽,将已经破开结界涌进来的几个士兵弹出。
随之而起的还有哀嚎。
“..不对!”随河忽然撤下结界:“阴兵触之即死,只有活物才能被送出去,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谢皎鼻端轻嗅,“这是...人血的腥味?”
姬非臣道:“这是....”
天际骤涌暗红浓云,一股直贯天地的旋风如同龙卷身狂啸而起,阴兵大军被那股风召集,风骥方才片刻的耐心也被惊散,随河暗道一声遭。反手一剑竖劈出去,剑光如墙,拦住风骥伸向风音天灵盖的手指,同时一道掌力将风音抛开几十步距离。
随河看得出来,这个风音敢孤身前来,就并非怕死之人,只是人呆板了些。他收回手耐心道:“风家小儿,眼前之人并非你的血亲。他的神思早已不是一个人,而是数万人凝聚在一处,一念动便如万人念动。良善有万倍,恶念亦万倍。你莫要生出执念,反害自身。回去吧。”
风音方才在风骥身边苦苦哀求未果,此时被随河剑风掀开才逃出风骥自身涌出的恶瘴罡风,耳目顿清明,终于回过神来,明白这个“风骥”在耍着自己玩。
风音眼中悲伤一闪而过,还想再说什么,耳朵尖却不由自主动了动,下一刻他抬头望着东方天际,微微张大了嘴。
姬非臣眼皮跳了跳,心中浮出不祥预感,“他不逃命,还愣在那做什么?”
谢皎撤下避目珠,与随河并肩站着,神情冷漠。姬非臣到底是个凡人,野心撑破皮囊,脸上露出掩盖不住的焦急神情。突如其来的变数谁都没有想到,姬非臣隐忍地道:“随玉裁,这究竟是什么?”
随河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转而问谢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谢皎食言在先,不想与他说话,忍了一瞬,终于沉声道:“灵玉在我手上,你传信时我便知晓。”
“快走...”风音含着恐惧的断喝让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移开。只见他指着暗红云头,颤声道:“我知道为什么有人要复活我他了,有人来了...大军寻主将,这是一支唯有定武王才配掌的兵。今日的战利品是...”
风音陡然转身,微微睁大眼睛望向屹立的城墙,有些难以置信道:“....整个青迟?”
话音落下,密密麻麻手握长戈的身影从卷地风中出现,个个面无表情。
“拜见将军!”
异口同声,惊雷天降。
风骥不正经的神情敛去,目光阴冷如鬼,策马当先,指向宫城,“这群废物没那个沾金银气的命,你们既然来了,那就。”
“遵吾令,进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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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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