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不畏在欣赏他那满室搜集来的神兵利器。一名守卫未及通报匆忙进殿,拱手道:“殿下,城外有位客人要见您,此人颇有古怪,将军已将人稳住了,令我前来禀报,请您亲自出城一会。”
鸣不畏转身盯住他。
守卫深知这要求太过造次,不得不面露难色解释道:“此人既不自报姓名,也不表明身份。满口胡言说什么‘时辰已至,不是冥族就是海族,抓不抓得住机会看你们的运气。’还要您亲自前往迎接,将军思索片刻,仍嘱咐属下前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鸣不畏并未多问,抬脚走向殿外。
永夜城外荒芜漆黑,是世人想象中的鬼蜮。沉重城门缓缓向两侧打开,瑟瑟火光让整座永夜城亮起来。
冰冷湿亮的长街地砖像水面,反照出半空中浮沉着的指路幽火。
让人想起月下海。
鸣不畏的身影出现在城门中央,他负手走来,在火光中眉目逐渐清晰。
一道温润含笑的嗓音毫无预兆响起:“我曾在人间见过谢皎,你们二人确有几分相似。”
四下里隐有倒抽冷气的声音,鸣不畏神情不变,盯着来人,开门见山问:“阁下是?”
那是个眉眼细长的年轻男子,五官颇为寡淡,他身后未束的长发在风中翻飞。手中挑着盏人间带来的红绢灯笼,在脚下泼出方寸血光。
“啊,阁下可以我叫王化。”他笑了笑,抬手指向鸣不畏身后的永夜城,“我得罪了人,要借你冥府躲避一时半刻。”
鸣不畏向刀鞘上弹指一击,清越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他语气平淡:“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能让你一个异族不惜万里躲进我永夜城来。”
王化冲着他笑,“我听人说海族之乱险些让你们冥族覆灭,我喜欢这个故事,如果你仔细讲给我听,我会给你优厚的酬谢。”
随着声音落下,一股尖锐逼人的杀意自鸣不畏周身腾起,将兵们垂首不言,刀光一闪,刀尖已抵在王化眉心处。
“咦,这就要杀我么?”王化扬眉,神情戏谑:“看来你的心胸倒真不如那个姓谢的,他可是忍了又忍,才避着随河将我赶走。”
鸣不畏盯着王化半晌,收了刀,转身淡淡道:“带他进城。”
贺州便是方才着人去请鸣不畏亲自出城的将领,他闻言松了口气,抓着王化衣襟将他提起来,冷冷道:“你面对我等时的说辞可不是这样,出尔反尔是何意?”
王化无辜耸肩,“我只是看看他有没有为王的气度罢了,并非有意置将军处境不顾。”
若鸣不畏因他贺州之故被这不知从哪来的疯子无故戏弄,那他这大将之位也算坐到了头。说不好还要疑心他与王化私下勾结,性命不保。
贺州眯起眼睛,这个王化的确古怪,分明是个凡人,浑身上下全无半点真气,行为语气却有居高临下的戏弄之意。他心中烦躁,在前带路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了些,道:“那你需记得,进了永夜城就老实点!”
王化笑眯眯道:“在下记住了。”
他住进王城已有两日,鸣不畏却未曾现身,又过一日,午时,王化四仰八叉躺在卧房内手中捧着一本书,破空的刀光从紧闭的门缝内劈进来,所到之处桌椅殿柱皆被一分为二。
王化保持着枕臂半靠的姿势,手中书本被刀气余韵震碎。
鸣不畏凌空而至,目光阴鸷,他负手站在门边,问道:“三日过去,你就没有想与本王说的么。”
王化跳下床榻,揉着酸痛的手腕,抬头冲鸣不畏一笑,“外头发生了你始料未及的事,是不是?”
鸣不畏置若罔闻,寒声问道:“在这个节骨点上投奔冥界,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岂非自欺欺人。”
王化敛笑,答道:“告诉你何妨。半年前,我是无际海边一棵遮天蔽日的紫藤树。你可见过凡间的紫藤花?人族说‘紫藤挂云木’,这话也不算夸大,我们这一族,依附缠挂巨木而生,吸食巨木灵力精华,来保持自身繁盛。而许多有翅虫族,又依附我而活。”
“最初,在人迹罕至的慕义东极只有我与若木相依为命,我因他而存活下,他的灵辉为我驱赶偶然到来的虫族侵扰。我们相伴而生,相依为命。可是三百年前一切都变了,无际海广袤无垠,它的脚下并无沃土只有贫瘠石峰,没有能供我们一起活下去的养分。若木拼命壮大,又一滴不剩的将所有灵力供养到我身上,直到我所依托缠绕的若木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没过多久,他的躯体被无际海上的罡风砍为齑粉。我就这么孤独的与无际海为邻,他死后,成千上万的虫潮躲在我的花房内拖拽着我,若我不曾生出神识,稀里糊涂死了也就罢了。可天要我知七情,晓六欲,却不给我们能走动的双腿,能飞动的双翅....不给...一丁点怜悯,为何生在天之下,有人生来处于穷山恶水,有人坐拥山清水秀。我恨无际海,我吞吃那些风,又被风刃搅碎,我一次又一次春生冬死,神智也越来越清晰。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他看着我惊叹不已,说我居然靠着自己的力量完成永生。可我宁愿放弃永生只为再见若木一眼。他告诉我,我总有一日能离开这里去找若木的转生魂魄。”
“他说,我只要等待,就能被有缘人带着离开无际海,光阴轮转,万物生灭,我会在人界再次与若木重逢。”王化抬头,双眼噙泪,“我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等来随河,他将我从慕义带出来。我听着万丈红尘里的靡靡之音,那些转瞬即逝的爱恨情仇,简直让我感到恶心!也是这时候我才知道,当初大治年间,人皇下敕令,斩断爬向陆周之外的地脉,灵力被迫聚集在中州五域。这些蝼蚁以脆弱无用之身独占天地灵气,在我们为生存艰难地探索每一道石缝时,这人间却到处都是弃我们苦求不得的续命之物于不顾的庸人。”
鸣不畏眉头紧皱,直觉告诉他这个王化没撒谎,可王化的表情太奇怪了,他问:“那你找到他了么?”
随着这句话,紫藤涣散凝滞在半空中的眼神忽然亮了,他的眉目间洋溢着不可忽视的雀跃,那情绪令他那张脸都年轻了几岁,他点点头,“我要帮他。这也是我来找你的目的,眼下外头青迟可是乱了?”
看着王化这副模样,鸣不畏心中微沉,道:“天界不能插手人间事,这是亘古以来的规矩。两日前,青迟内乱,竟引来许多仙官亲至,还是拿着天诏下凡来的。人间的皇帝对异族的防备非你能想象,妖皇死在人间,此后妖族没落,成了人族枷锁下的活牲口。姬家是我入主人界唯一缺口,若不是有姬非臣这个异数,至今我的人仍进不去人界,当年五帝登基时立下血誓,人族再如何内乱,不可放冥族入界,一旦有风声,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虽然这些年过去,这道盟约变成国与国之间勾心斗角的噱头,然而在大是大非面前,血誓仍是阻力。无论如何,姬非臣绝不能死。”
紫藤听在耳里,笑道:“他不会死,姬氏也不会亡。这场内乱是为引云垂野出来,我们需要他手中一件法宝。当今天上地下,也只有他有本事阻止这场祸乱。”说到此处,他畅快一笑:“等云垂野死后,这世上所有生灵都会得到同样的机会。”
鸣不畏心头一跳,暗自皱了皱眉。
到底是什么人,敢打天帝的主意?
鸣不畏痛恨谢方仪,连带着痛恨这类人——
譬如仅有数面之缘的随河,譬如高坐云端运筹帷幄的云垂野。
美色皮囊夺人心魄,这些东西为万物所羡,但鸣不畏绝非其中盲目追逐的一员。
他的痛恨是这样的没有缘由,分明与鸣崔巍并无父子之情,可年少时偷觑到谢方仪似笑非笑的唇角,锋利危险得令人汗毛倒竖。那犹如雷劈犹在眼前的感觉,无论何时想起,都让他怒不可遏。
这股怒火直到随河孤身入冥界,二人交手,再次自鸣不畏心头熊熊燃烧起来。
虽然并未行传位大典,鸣不畏已是冥界的无冕之王,谢方仪身为冥后,可她毕竟是外族人,冥族内派系争夺再如何激烈,也不会推举谢皎坐帝位。
眼前这个王化行事谈吐像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这类人的下场一般都显而易见。
可直觉又在警告鸣不畏不要去蹚这趟浑水。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王化意味深长道:“我与谢皎一行人同食同住,你可知道他修为如今如何?鸣不畏,你若有足够强悍的实力,今日谁敢不尊你为冥帝。我知道你天纵英才,可你单打独斗既非随河的对手,又未必能压谢皎一头。”他向鸣不畏伸出手,“来吧,吾王必不会令你空手而归,你不必担忧,这冥界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位主君主持大局,鸣不畏,你若不肯来,我也只好去找谢皎。”
鸣不畏沉了脸,“你的主子是谁。”
王化露出一副天真表情,咬着嘴咯咯地笑:“鸣不畏,我该说你太过小心还是该说你畏首畏尾。告诉你也无妨,你还记得那个预言吗?那个...随河最为恐惧的预言。”他眼角流露出讽刺:“冥界少主,这消息,你还记得是谁告诉你的么?否则姬非臣怎么会知道得那样清楚,我审过钱关身边那个名叫钱逢源的随从,他告诉我姬非臣无意中与他提起过‘随玉裁很快就要面对他最为恐惧之物’,这消息是你告诉他的罢。”
鸣不畏倏然看向他,紫藤直直望进他震惊的眼底,道:“这下你清楚,你不愿意也得愿意了,是不是?你放心,不要你做什么,你只要让我躲在这里,躲到...随河亲自来抓我那一刻为止。”
*
谢皎自看了刘璋脑海内的记忆,第一时刻重回青迟找随河。被郁铸告知随河已独自回天界奏禀,谢皎便与他们一同等着,顺便充当打手。
两日后,带着天诏的随河原路回返,给青迟百姓一日时间移出城外,而后释放法宝“沉壁”,四面八方顿成光幕围墙,从云中贯下,连接地面。而后扔下一句“等着”就再次离开,他来去如风,谢皎甚至没能与他说上一句话。
直到第三日晌午,随河回来,谢皎大步迎上去伸手将他拦在人群外,随河看他神色,并未多言,带谢皎来到宫内就近一座亭内。
“怎么样?”随河面有疲色,微皱着眉,仰脸看谢皎。
谢皎看了他一会,忽然道:“你为天界这样不顾惜自己,是因为那个云垂野?”
随河与他对视,一言不发,表情有几分阴沉。他没有回答谢皎,谢皎暗中咬牙,一字不漏的将风音所听见的来龙去脉一一与随河细说,随河未展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颇为意外道:“你在刘璋的记忆中看见背后那个人的真实面目?是谁?”
谢皎颔首,面容上有痛色一闪而过,“...”
随河敏锐道:“你认识他?”
“....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
谢皎四下里望了一眼,俯首凑近随河耳边吐出那个名字:“顾应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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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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