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样的遮掩往往是徒劳的。他那清瘦却依旧挺拔的骨架,即使刻意蜷缩,也难掩其与众不同。更何况,他身上那股因标记消退而愈发浓郁的、属于地坤的独特幽香,即便混杂在其他地坤的气息中,也总能吸引一些若有似无的注意。
于是,那些原本只是在背后悄声议论他“寡夫”、“命硬”的人们,如今又多了新的谈资。
他们的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与揣测,时不时地刺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在他苍白的脸上、消瘦的颈项、以及偶尔因动作而露出的手腕脚踝处逡巡,让他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不堪重负。
没有了亡夫的标记,李恒的身体像一艘失去了锚的破船,在汹涌的海面上飘摇。
最初那几日,燕记应那股霸道又带着奇异甜腻的信香,曾是他深恶痛绝的枷锁,却也在无形中为他隔绝了外界更为复杂汹涌的气息侵扰。
当他刻意避开燕记应,那层“保护”也随之消失。
空气中,不同天乾若有似无的信香、食物的香气、草木的生涩、泥土的腥味……无数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巨网,铺天盖地向他压来,让他头晕目眩,几欲作呕。
他的身体总是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从指尖到四肢,再到五脏六腑,都像是浸在冰水里,细密的战栗几乎要将他的骨头都抖散架。每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濒死的恐慌。
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何那些地坤们总是喜欢依偎在一起,分享彼此的体温与气息。
那不仅仅是为了取暖,更是一种本能的、寻求安全的慰藉。若非如此,若非还能在人群中感受到一丝丝同类的、微弱却真实的气息包裹,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在这无边无际的恐慌与孤独中,一点点耗尽生命,最终悄无声息地烂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李恒回到大通铺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尘埃和许久未曾散去的孤寂气息。
枯瘦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摸向脖颈,解下了那根早已被汗水浸染得有些发暗的细绳,绳端系着一块玉佩。
玉质粗劣,甚至都算不上是真正的玉,更像是一块略微通透的石头,上面模糊地刻着“平安”二字。常年贴身佩戴,被他的体温与汗水无意识地‘滋养’着,竟也沁出几分不属于其本身的温润,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带着一种旧物的沉静。
从床角的破旧木箱里翻出一个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袱,针脚粗疏,看得出是出自他自己之手。他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放入包袱中央,又将布料的四角仔细折叠,打了个死结,仿佛要将所有的念想都一同封存。
他拎起那轻飘飘的包袱,深吸一口气,胸腔却因虚弱而微微刺痛。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向着驻地后方那片人迹罕至的矮树林走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察觉到,在他踏出屋门后不久,一道身影如同蛰伏的猎豹般,悄无声息地从不远处的阴影中滑了出来。
正是燕记应。
她今日难得换下了一身招摇的劲装,穿了件不起眼的深色便服,头上甚至还用一块灰不溜秋的布巾随意包了包,脸上则蒙着一方丝帕,只露出双依旧锐利而兴致勃勃的眼睛。这副打扮,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甚至滑稽。
她远远地缀着,看着李恒那单薄的背影在稀疏的晨光中越走越远。
驻地后方是一片相对僻静的矮树林,再过去便是一道不算太高的断崖。李恒对这条路很熟,过去他偶尔会来这里寻些安静,或者在心情烦闷时,对着空旷的山谷发一会儿呆。此刻,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脚下似乎灌了铅,又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想起八岁那年,家乡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父母族人惨死的哀嚎犹在耳畔。
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在尸山血海中茫然奔逃,直到被饥饿逼得几乎啃食泥土时,被几个溃兵抓住。那两个烙印在他记忆深处的干硬面饼,换了他这条贱命,将他从一口即将沸腾的军粮大锅边缘,推到了一个同样满身疲惫与悲伤的地坤军士面前。
那位军士,他的养父,也是个地坤,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天乾伴侣。他看着李恒那双惊恐却倔强的眼睛,或许是想起了自己未能出世的孩子,或许只是在那样的乱世中,一瞬间的善念萌发,便用那珍贵的干粮换下了他。
养父给他取名李恒,希望他能如磐石般恒久坚韧。
养父只陪伴了他短短几年。没有天乾的信香安抚与标记,地坤的身体本就孱弱,尤其是在艰苦的军旅生涯中,养父的身体迅速垮掉,最终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咳着血,带着对这个世界无尽的遗憾和对李恒无尽的担忧,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死的时候,并不愿意找天乾分出信香来为他缓解痛苦。养父那双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那遗憾而无力的最后一口气,深深烙在李恒的心上。
从那时起,李恒便在心底刻下了一个执念:他要活下去,不依靠任何天乾,要撑过脆弱的三十岁。
他听闻地坤到了三十岁,身体会逐渐强健稳定,或许就能摆脱对天乾信香的依赖。他不想像养父那样,无声无息,充满遗憾地死去。
他做到了,或者说,他曾经无限接近做到。
他忍受着孤独与歧视,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习武练枪之中。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伤痛磨砺了他的意志。
他的枪法凌厉,身手敏捷,甚至比许多普通的天乾士兵更为出色。他曾以为,只要他足够强大,就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就能像一个真正独立的人一样活着,即便孤身一人,也能活得很好,活出尊严。
只要……只要他没有遇到那个人,没有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情热中,被他强行夺走了他苦苦守护的清白与尊严。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侵犯,更是对他所有信念和骄傲的彻底践踏。
如果不是那场噩梦,他或许真的可以,就算是一个人,也能骄傲地活下去,他的生命,不需要任何天乾来指手画脚,更不需要被他们当作玩物肆意摆布。
驻地后方的矮树林比他想象的更为萧瑟。
冬日未尽,枯枝败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寒风穿过稀疏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哨音,像极了亡魂的低泣。再往里走,地势略微开阔,眼前便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坟冢。那些用粗陋的木头、断裂的树枝权充墓碑的简陋标记,歪歪斜斜地插在一个个隆起的小土包上,零零散散,一眼望去,竟也有百十来个。每一个土包下,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李恒的脚步在踏入这片坟地时,愈发沉重了。
他呼出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又消散,胸腔内的刺痛感也因这寒气的侵入而加剧。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其中一个土包前,这个土包比其他的略微高一些,插着的树枝也更粗壮些。
这是他亲手为养父堆起的坟。令人意外的是,那根早已干枯的充作墓碑的树枝顶端,竟不知何时悄悄冒出了几点指甲盖大小的嫩绿新芽,在这片死寂的灰败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带着微弱的希望。
李恒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紧得厉害。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冻得坚硬的泥土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没有理会那股撞击带来的疼痛,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将额头一下下地磕在坟前的土地上,动作缓慢而郑重。
“父亲……”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哽咽,“您在那边……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再没有病痛,再没有……遗憾了……”他低声呢喃着,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祝愿传递给另一个世界。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坟前一小片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上。他伸出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轻轻地按了上去。冰冷刺骨的触感顺着指尖迅速蔓延开来,让他微微一颤,却也带来一种异样的清醒。
更尖锐的寒风卷着细小的雪粒吹过,刮得他脸颊生疼。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猛地站起身,带着几分警觉与不安,朝身后望去。稀疏的树影间空空荡荡,只有风吹过枯枝败叶的沙沙声,在寂静中回荡,更显得此地荒凉孤寂。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是自己太敏感受了,这种地方,除了死人,还会有谁来。
他又沉默地在坟堆中穿行片刻,停在了不远处的另一个土包前。这块充作墓碑的木牌比养父的那根树枝更加陈旧,经历了不知多少风吹日晒雨淋,上面的字迹早已剥蚀得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残缺的笔画,勉强能看出曾经刻下的名字。
李恒在碑前缓缓蹲下身,从怀中掏出那个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袱。他的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解开那个打得极紧的死结时,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布料一层层展开,露出了中央那块暗淡无光的玉佩,静静地躺在粗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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