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入凌雪前，独孤一陵从未多梦易醒，恰恰相反，他睡眠极好，从未入梦，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疲累顿消，但他自遇见江潮，拜入凌雪，常常深陷离奇梦境，梦中景色陌生又熟悉，似曾亲身经历，又知绝无可能，这些梦境似散落在地的拼图，一眼望去，似有联系，认真思索，却会发现毫无关联。

许是历经幻梦，独孤一陵早有经验，当他感觉浑身轻飘，如躺云端，全身无法着地，便知自己定是身处梦中，独孤一陵心神微动，身子渐渐下坠，隔了一阵，便觉两脚踩实，隐有人声入耳，似是身处闹市。

强光入眼，略感刺痛，独孤一陵眯起双眼，发现自己身处宽阔街心，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煞是热闹，加之吆喝声、招揽声、欢声笑语夹杂一处，更觉繁华。

眼下正值傍晚，残阳半隐山后，西边苍穹晚霞似火，绚丽夺目，霞光映照下，四周景物披上淡淡艳色，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虽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待到伸手，却又远在天边，无法触及。

独孤一陵四下打量，只觉街上景物甚是眼熟，一时忆不起何处见过，忽见道旁高楼挂着一面酒幡，旁边空地立着长竿，上挂一串灯笼，写有“再来客栈”四字，他浑身一震，目光往右瞧去，果见修有一间酒庄，空地上摆放几样制酒器具，角落堆放酒坛，一眼望去，颇为凌乱，正是那夜江潮外出之地。

他在此地理清自己思绪，对江潮坦露情意，那时江潮虽未答他，但言语轻柔，举止亲昵，往后二人水到渠成，坦诚相见，令他大感甜蜜，欣喜若狂，只是江潮仍旧念着那人，想着那人，只因二人太过相似，江潮才会对他百依百顺，温柔以待。

独孤一陵思及此，大感心痛，故地重游，更是难过，他正倒吸凉气，低低喘息，忽见两道瘦小身影跑过身旁，一人嘻嘻笑道：“哥哥，你快点！”

声音似在梦中听闻，独孤一陵抬眼望去，就见两名少年蹲在酒庄墙角，絮絮低语，小声交谈，那晚江潮也是立在墙角，似在找寻何物。

独孤一陵心下微动，越过人流，行至近前，只见两名少年俱是衣衫陈旧，其中一人头戴花翎，另一人颈围蓝巾，只是面上迷蒙，瞧不见面容，但从身高来看，围蓝巾的少年应是哥哥，头戴花翎的少年便是弟弟。

弟弟手上拿着一块石子，在墙上一阵划动，末了笑道：“哥哥，写好了！”

哥哥凑过去瞧一眼，满意点头道：“这样便行了。”

少年开口的一刹，独孤一陵浑身猛颤，目光不由落在哥哥身上，虽瞧不见五官，心中却有几分定数，这段梦境不再虚无缥缈，反是有迹可寻，他正低头沉思，忽听哥哥口中哼出一段曲子，曲调哀怨悲伤，令人闻之断肠，恰是江潮哼过的调子。

独孤一陵微微一怔，又觉身子发轻，漂浮云端，再落地时，凌波踏水，置身水面之上，他四下一望，只见水平如镜，青山如黛，似一面玉盘盛着翠螺，景物清新悦目，风过波纹细细，涟漪点点，更觉清幽动人。

几日前，他在扬州运河上昏迷过去，沉睡三日方醒，独孤一陵忽听戏水之声，循声走近，便见河道上荡着一艘小船，船上坐着两名少年，却是镇上那对兄弟。

此刻弟弟正将身子倚在船边，一手探入水中搅动，咯咯直笑，颇为开怀，哥哥见状，出声提醒道：“阿澜，别光顾着玩水，栽下去怎么办？”

弟弟抬头看着哥哥，笑道：“哥哥会把阿澜捞上来——”

独孤一陵一听此言，便知梦中少年定是弟弟，只是他从未见过此人，为何会无故梦见，他越想越觉头疼，脑中似要炸开，只得皱紧眉头，大口喘气，忽觉眉心一凉，天上竟是下起小雪，漫天柳絮，当空作舞。

四周景色眨眼变换，独孤一陵来到通衢大道，那对兄弟并肩走在一处，弟弟身子微微摇晃，有气无力地道：“哥哥，我好饿呀……”

哥哥听后，抬手抚摸弟弟的头，将他拥在怀里，低低安慰几句，二人又朝前行去。

前行一阵，忽听有人吆喝道：“包子，刚出笼的热包子嘞——”

独孤一陵转头望去，就见道旁建有一间茶棚，茅草作顶，四面无围挡，布置颇为简陋，棚外是一个包子摊，火上蒸笼冒着热气，香气随风而至，令人食指大动。

吆喝之人年至不惑之年，正是鹿奔原上卖包子的老叟，恰在此时，那对兄弟行至摊前，弟弟朝蒸笼望一眼，脸上尽是渴求之色。

哥哥瞧瞧弟弟，又瞧眼掌心的铜板，他犹豫一阵，将铜板递出，开口道：“老板，来个……馒头……”

弟弟接过热乎的馒头，开心地笑一声，又将馒头分作两半，其中一半递到哥哥面前，道：“哥哥，你也吃……”

独孤一陵心中恍然，立生疼惜，忽见那对兄弟朝前行去，立时抬步跟上，不知何时，弟弟手中多出一只白色风车，两人追逐嬉笑，不小心撞到三名壮汉，还未开口道歉，已被三人打倒在地。

独孤一陵瞧得怒气上涌，几步上前，便想出手，岂料他却无法触及二人，眼前似有一道无形屏障，将他与兄弟二人隔开，这才登时醒悟，此乃梦中之景，自己只是一名红尘过客。

待到二人周身负伤，奄奄一息，三名壮汉方才停手离去，独孤一陵瞧得目眦欲裂，大感难过，却又无能为力，倍觉酸楚，忽而雪势变大，眼前一片苍茫，再能视物时，那对兄弟坐在宅院墙角，拥在一处。

弟弟靠在哥哥怀中，喃喃道：“哥哥，好冷啊……”

哥哥手上用力，与弟弟紧紧相拥，只是大雪飘落不歇，未有停时，不大一会儿，两人身上已是覆上一层雪粉。

独孤一陵心下焦急，却又毫无办法，只能作壁上观，忽听脚步声响，一队人马缓缓行至，到了近前，就见一人衣饰华美，气质不凡，只是也如兄弟一般，瞧不清面目。

那人朝墙角望上一眼，忽地停下脚步，手抚短须，轻叹一声，他沉吟一阵，朝身旁老奴吩咐几句，老奴上前几步，来到兄弟二人面前，哥哥闻声抬头，便听老奴叹息一声，说道：“来吧。”

眼见二人走进宅院，独孤一陵隐觉不安，大感害怕，耳畔就听哥哥对弟弟说道：“阿澜，我们遇到大善人了，哥哥会努力做工……马上就会有钱带你去看大夫了……”

独孤一陵瞧着那队人马，只觉随从衣着煞是眼熟，刚做此想，眼前顿时陷入黑暗，再有光亮时，已是身处房中，他转头望去，便见弟弟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发白，一名白发郎中坐在床前，探手按在弟弟腕间，似在诊脉。

白发郎中一抚长须，朝哥哥微微摇头，哥哥愣了愣，凑到弟弟身前，低低唤了两声：“阿澜……阿澜……”声音听上去隐隐带着哭腔。

弟弟缓缓睁眼，望向哥哥，眼中却无神采，哥哥见状，登时握紧弟弟的手，轻轻地问：“还冷吗？”

弟弟摇了摇头，笑了一声，道：“不冷啦……还……还有点热呢……”

白发郎中轻叹一声，朝外行去，独孤一陵心下微沉，胸口闷堵，他想靠近二人，却发现自己只能立在丈外，瞧看这些过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直至天地之间，唯余白茫。

独孤一陵身处郊外，四下疏林笼上一层雪粉，一眼望去，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是地，他四下张望，不见那对兄弟，心慌之际，忽听声声低泣传入耳中，独孤一陵循声走进林间，便见哥哥跪在一座坟茔前，微微垂首，低声哭泣，坟前立着一块木牌，上写“江澜之墓”，旁边放着一只白色风车。

眼见哥哥形单影只，低声抽泣，独孤一陵只觉心口抽痛，两眼发酸，他极力想要苏醒，奈何一直沉沦梦境，一阵狂风过处，漫天雪花扑到脸上，立觉刺骨冰凉，落到眼角，雪花化在眼中，两眼一闭，似泪水般缓缓落下。

待到脸上寒意散去，独孤一陵再睁开眼，四周是一片芦苇荡，抬首一望，天上果是冷月高悬，疏星点点，月华如水，映照四野清明，几步之外的湖面之上，一座小岛静然伫立，巨木扎根，枝叶繁茂，横伸而出，叶红如血，随风摇摆。

冷月芦花，红叶深湖，依是美如画卷，只是独孤一陵心情沉重，根本无心欣赏，他想脱离梦境，却发觉自己陷入另个梦境，轮回不歇，无休无止，顿觉烦躁，却在此刻，忽听背后有人柔声说道：“独孤公子，你终于来了。”

想写江潮，想把江潮写好而已OT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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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柒拾叁 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