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走远了，首船上李白转头再回望那个渡口。

远远的能看到一艘粮船靠近江岸。

杨家小长月又至洛道了。

八年前所经历种种，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记忆犹新。

与安史之乱的洛道不同，此时此地，安宁静谧，毫无战火之后的那片疮痍满目。

正是此地，遇得青莲剑仙李白。

正是此地，不再是杨长月，而成为杨长月。

多年之后再次踏足，熟悉的是相似的地形，陌生的是战争前后不同的氛围。

奇峰竞秀，碧水争流。

色调正常的洛道风景还是相当好看的。

白色的蝴蝶在漫天秋叶中飞来，落在杨长月头顶的梅花发簪上，合起翅膀一动不动。

令玖有些讶异的看了一眼，杨长月微微仰头，没看到具体情况。

令玖道，“约摸是将小姐的发簪当成真的了。”这个时令的蝴蝶……恐也将快亡了。

她对杨长月道，“莫要赶它了。”

杨长月微微点头。心下联了蝴蝶一句，“小白，你看，阿玖还挺关心你。”

蝴蝶的翅膀微微动了下，“那是自然。”过了会又哼了声道，“看看人家姑娘，实打实的温柔，你身在举世皆赞儒雅的长歌门，能否也多那么点审美和认真？”

这是还记着名字的事儿呢……

杨长月暗自传音回去，“都说只是意外……你学学小红，人家从来没抱怨过名字问题。”

小白想想小红这个名字，再想想那匹马红黑交错的霸气英姿，顿时只觉得整只蝴蝶都不好了，扇扇翅膀落到令玖头上，“那必然是因它要先感谢你没给它起名叫小黑。”

“……”自家养的小妖怪老喜欢抬杠怎么办？在线等，急。

“到前面岔道口第二处再右拐，对。”蝴蝶翅膀动了动，令玖一路都走的拘谨，杨长月暗暗看了会，一时忍不住失笑。

“……？”令玖转过头，莫名其妙看着她。

杨长月掩唇忍了一会，正经道，“未曾想阿玖也是怜花惜蝶之人。”

这般小心翼翼的，生怕惊走小白了。

令玖：“……”

小白翅膀微动，暗道，“……杨长月……你不觉得你和上次来的那只黄鸡一样离儒雅越来越远了……”太恶趣味了……还是令玖已经跟她一条绳上蚂蚱了就欺负人小姑娘单纯……你敢对顾寒霜如此这般吗？

杨长月：“……”

“……小白，你现在越大越不把本姑娘放在眼里了。请叫主人谢谢。”

小白扇了扇翅膀，诡异的，杨长月从那看不出眉眼的蝴蝶身上看出了类似于鄙视的表情……

杨长月一抬脚，伸手就去捏蝴蝶雪白的翅膀。

小白明显早有警惕之心，翅膀一张，就避开了，它还在杨长月眼前晃了晃。

杨长月柳眉一竖，抬脚就是一个蹑云：“别跑！”

令玖追上去，只看渡口绯叶飘扬中，一身葱色雪色交叠的长裙就穿过红林，追着一只雪色的蝴蝶。

三小姐有失意之时，可似乎她总能很快从失意之中走出。

所以她总能温柔的对待他人，带给身边人安心和快乐。

落地时被令玖拉住袖子，“三小姐，莫追了，让它去吧。”

杨长月眨眨眼，收了轻功。……主要，令玖你知道不，它刚刚挑衅我啊！ 挑衅嘲讽可最拉仇恨了啊，她不去蹂.躏一番那真对不起小白施加的技能。

于是小白又一落三盘旋地落到令玖头顶。

杨长月仰头斜睨了一眼。半年不见还知道抱大腿了？

“阿玖很招小蝴蝶的喜欢呢。”

令玖又不说话了。

杨长月笑眯眯往前走了几步。这几日她也看出来了，每当她这样说话，令玖又不说话的时候，那八成都是她又脸红了。

走走停停约摸半个时辰，到了岔路口，小白道，“然后，向南一百二十里。”

杨长月沉默了下，望了望渐渐西斜的天色， “附近最近的驿站在哪儿？”

小白想了会，“西南十八里。”

……轻功不断，大约有半个时辰能到。

林木婆娑，沙沙而响。

杨长月皱着眉，几乎是片刻就取出了琴中剑。令玖同样如此。

黄色的花斑虎从林木间走出。

杨长月面无表情：……到底是什么绝佳运气啊……

那一只老虎，顶着她两人长了。

那美丽的花纹，那慵懒的动作，那霸气的姿态……啊！还有挂着血丝的明亮牙齿……

没闻错的话，是人血。

两方对峙着，杨长月毫不怀疑，这只老虎一爪子可以把她拍扁。

她心下叹了口气，力敌不过，只能靠敏捷取胜了。

令玖一剑就刺了过去。

这是杨长月第一次亲眼见她正面出手，迅疾如风。以她的身份来看，所学应是一击毙命之法。但那是对人而言，野生虎皮糙肉厚，相比人类的身体，要坚韧许多。

杨长月想起了自己的庖丁技能，认真的观察，整个老虎完全就成一块一块会一起动的肉，哦，虎皮，瘦肉肥肉腱子肉，杂碎，虎筋，虎鞭……

令玖出了一剑之后，老虎眉心鲜血崩出，之后她自觉的自行退出了战斗。

在边上看那一片刀光剑影之时，令玖隐约还记得，她跟着三小姐出来，是因门主令她保证三小姐安全来着。

杨长月针对骨肉相接之处几道剑光下去，那只花斑虎噗通倒地，然后零件散落了一地。

整个过程不过一炷香。

她回过神来，看到那一大堆血淋淋的肉，还有一边剥离的虎皮，头皮一紧。

手中的琴中剑一滴血下来，滴到她的脚尖。

杨长月差点跳起来，最后想起君子不动如山喜怒不形于色的警戒，低着头青着脸看到白色的鞋尖一点鲜红。

为了取胜，专挑弱点打。那只老虎在眼中完全就成了一盘菜，没想到打完之后一堆血……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果然还是游戏里庖丁一按就干干净净分类一点血不沾的装进背包更适合她！

杨长月回过神，硬生生把目光从那一堆血肉上收回，转头扶着树，吐了。

好了，这下，三年不用吃荤了。

最后令玖从袖中拿出一张手绢递给她。

杨长月：“……谢谢。”她收拾了下，看到脚边沾着的血，微微皱眉，想到旁边还有个令玖，想到刚才她一通狂削，动作一顿，心下狂嚎：啊，小姐姐，你相信我，我还是那个温文有礼天真可爱的鸽子啊……

我只是厨艺太好了而已……

一剑分解大虫的景阳冈大厨萝莉吗？

杨长月站直了身子，想要对令玖再挣扎挣扎挽救一下自己的文士形象。（尔康手）莫问远攻不好吗？好好的法师干嘛要近战啊？

旁侧的林木间又是簌簌一阵响。

是人的脚步。

还不止一个。

这么鬼鬼祟祟作甚？

杨长月背后的手又提起了自己的剑。

从方才老虎出现的林木间，钻出一个人脸。

看到这边还有两个小姑娘，那人也愣了一下。

后面一个声音悄悄骂了一句，“二刚愣啥了，还不赶紧找!”话音未落，一脚踹过去。

那人一个跟头就滚了出来。

杨长月瞬间把自己和令玖的长剑都换成了寸许长的匕首。

又有几个人悄声钻了出来，看到这边七八岁的一个孩子，齐齐木了一下。

没记错的话，那只老虎是往这边跑了……

两方面面相觑了会。

“这……谁家娃娃啊？”山里狼虫虎豹太多了，谁家心这么大把两个小孩扔在山林里。

令玖皱着眉，似是想要开口又不知如何开口。

杨长月笑眯眯站出来，“大叔好，我们是扬州来的。我姓杨名长月，这位是我的姐姐令玖。”

等看到远处一堆血肉分离的虎肉，他们也震惊了。

“这……”是刚刚那只老虎吗？

一个猎户凑了过去，后道，“好刀工。”

杨长月：“……”

为首的猎户上上下下扫了二人一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这是你们杀的？”

杨长月微微摇头，保守的道，“它走过来的时候，就快死了。刚好我和姐姐曾经学过两手厨艺，想着劈碎了好带一些。”若是直言她们十分钟分解了一头老虎，她们今天就得露宿野外了……

众猎户惊叹。“……”是个大厨啊，看到那堆完整分离的肉块，就是村里最常杀猪的屠户，也没有这么好的刀法。

杀猪大手杨长月一脸歉意： “原来竟是几位叔叔伯伯的猎物吗……”

“不……不，既是你们杀了……”那几个猎户听到大哥这样说，脸上表情明显开始肉疼。

杨长月微微一笑，“大叔不必如此。我和姐姐遇见时，它已经受伤了，既然是你们的猎物，就收拾收拾带走吧。”

那猎户见她诚恳，点点头，“好……那当叔的也就厚着脸皮，就不客气了。”他一手扛着铁锹，招呼道，“北边有条小河，来两人跟我去冲冲血，小心在山林招了狼。”

说着就带了两个人去用虎皮兜起肉过去了。

剩下几个人见她年幼，但说话偏偏又乖巧，心下欢喜，脸色都柔和下来。“奥奥，小姑娘，怎么跑到这来荒山野岭来了。”

杨长月摸摸头，不好意思地道，“听说洛道有个寒潭，产寒玉之石，我爹让我和姐姐来见识见识。只是洛道山林多，走路迷了方向。不知几位叔叔可曾听过寒潭？”

剩下几人便左右前后的悄声问问，“寒潭……？你听过吗？”

“俺没有。”

“那是什么地方 ？”

“你听过没？”

“没有。”

“我也没有。”

“没有啊……”

待为首的猎户回来，又问了一遍，还是没人听过。

“我们都只是些村里猎户，今天要不是它闯到村里伤人，也不会追这么远……我看，村长可能会知道。”为首那大汉扛着铁锹，看看天色叉腰道，“这样吧，今天也不早了。你们既然失了道，就先跟我们一起回村，改天你去问村长吧。”

“真的？谢谢吴叔。”刚刚言谈之间，几人的姓氏，她打听清楚了。为首的猎户姓吴名大勇，是村里打猎好手……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和姐姐刚刚还在想借宿之事呢……”

露宿野外，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潇洒。蚊虫叮咬，生火煮饭在易燃的山林里不好收拾，不生火吧又担心像刚才这种的野兽袭击。但总之一句话，能睡房间为什么要待在林子里。

吴大勇扛着铁锹憨厚地笑了笑，没再说话。他也不嫌血水，干脆就脱了外衫，指挥着几个壮年把肉放进来包好，一人提着一些回去，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虎皮能卖多少铜板了，虎筋虎鞭又能卖些钱来，村里日子就好过啦，今晚那些孩子还能吃上肉之类的话。

其实原本不该带上血肉在山林里行走，因血气会引来其他野兽。可现今村中光景，他们实在舍不得把这些肉留下来。

奇怪的是，走了大半天，也没见到其他虎狼的踪影。

杨长月不得不因此给小白点了个赞。不愧是在洛道混了大半年的蝴蝶。

它在前头拿着熊窝草吓走了那些闻到血气的不速之客。

令玖不善言谈，此事就成了杨长约月的任务。虽然她没有叶潜那般嘴炮，但是与人交往是长歌的基本礼仪要求之一，于是也就凭着那张令人毫无戒心的脸和几个猎户东拉西扯，“几位叔叔住在哪里？”

吴叔笑眯眯道，“离这有些时候，东南边的稻香村你听过没？不过想想你们是扬州人，大城里的，可能没听过这种小乡村的名字吧……”

稻香村？稻香村？？？

杨长月震惊了。好一会，才笑答道，“听过呢。稻香村是很大的村落了，扬州城里卖油盐的那些大叔大娘都说稻香村种的稻米好吃，抱来的五花绫针脚细密纹样好看……”

“真的吗？”几人瞬间来了精神，好像杨长月夸得就是他们自己一样与有荣焉，“没想到咱村的粮食在扬州都这么有名啊哈哈哈哈。”

最早被踢出来的那个青年拍拍长月的肩膀叹道，“要不是今年征粮征的厉害，我就给小姑娘背上一包回扬州。”

同行几个猎户也都点着头。若不是因此，他们也不用冒死来打野肉吃……

已经三月了，村里那些孩子每日清汤寡水，眼看着都长不了几两肉。他们才想着多打些野肉回村去，追了这么久，追了这么晚。

杨长月想起了刚刚才跟她分头的运粮船。

整整三万五千石……

她问：“征粮之事，扬州城里也有传呢，听说是征三万石，而且长歌门就募集了近万石，余下两万石散在扬州城周围……怎的洛道也要征粮吗？”

“三万石？”几个猎户明显有些震惊，“镇上说共征五万石啊……”落到稻香村人丁身上，每人也要十八斗。

“……”杨长月问他，“官府在稻香村征粮征了多少？”

“一人十八斗。”

“……”杨长月沉默。唐律，征粮一人一年征二石，称为田租。每年八月征粮，如今并入旱灾的粮食，一人征收就将近四石粮。按寻常人家物用，一石便是一人三月之粮，这次朝廷直接征了快一年的粮食。

扬州附近皆称富庶，所谓说江南一地养天下之人。但恐怕，也禁不住这么征粮。

最重要的是，关中那边闹旱灾，这边征粮竟还中饱私囊！

多征收的一万五千石，杨长月可没有在那些粮船上看到！

扬州征粮外官，之前听门中官家弟子提过两句，叫什么来着。

王鉷。周子谅。

前者还在扬州，后者就在当日首船之上。

这二者，前者与李林甫交好，后者与九龄公交好。

杨长月看清这一点，暗叹帝王制衡之术……

此意是否要李林甫和九龄公相杀……

杨长月：……恐怖.jpg

若之前翻船了，就是周御史运粮不利，还可以顺风推成裴耀卿和九龄公的锅，另外再昧下三万石粮食。

杨长月才发现自己很有搞阴谋诡计的头脑。

不知当日太白先生跟在首船之上，可有发现什么端倪……只能待下次相见，旁敲侧击一番了。

其实长歌门不少先生都不希望她参与江湖朝堂之事，杨长月不是没有察觉。只是，既已至大唐，又知二十年后大唐之变动，她有岂能作壁上观？能改变多少，就改变多少。哪怕是将安史之乱推迟一秒，她也能欣慰了。

她所面对的现在，是为后世每个华夏儿女心心念念的盛世大唐啊……

穿过山间峡谷，又走了许久的古道，到夜色时，远远看到了稻香村的小石碑。

走进去，正对着石阶上就是村长家的小木屋。

杨长月可太熟了。她不仅知道村长家，她还知道那个出生点的祠堂哪个方向。

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麻布的短衫，脖子上披着条白色汗巾，一手摇着蒲扇，坐着竹凳在树下乘凉，悠闲无比。此刻见那几人回来，点点头远远招呼了一句，“大刚二刚啊，回来啦？”

几人就对老人招招手，“回来了。打了只大虫回来给孩子们。”

老人就欣慰的笑笑，露出残缺的牙齿，“好，好啊……”

等走过他，每每都被叫成大刚的吴大勇才对令玖二人轻轻道，“老村长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明日你二人过去问他，可要耐心些。”

“长月明白了。”

一路走来，还看到几个女子在水边浣衣，几个小草屋上缓缓升起炊烟来。

又走了会，进了一个小院，几个把虎肉卸下来。

木门咔哒一声开了，一个灰色布衣的妇人从门里迎出来，身后还跟了两个比杨长月还小的孩子。

也许是见到有生人，那两个孩子怯怯的躲在娘亲的身后。

吴大勇简单的把事情给他家人说了一遍。

妇人看到杨长月，忍不住一笑，“是要在附近找东西吗？行，那就在家里住着吧，等找到了再走。”

杨长月牵着令玖，弯腰一拜，“谢谢婶婶。”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小姑娘拦住了大虫，可帮了大勇一个大忙。

他带着几个兄弟都出门三天没消息了。她差点就以为……以为……

还好他们都平安无事。

“秀娘子，你去把村里几家都叫过来，煮了这肉吃吧。”

“哎，行。”秀娘撩起自己的围裙擦擦手，出门去了。

“今晚上我们在村里最大的那棵梧桐树下烧火，你们要不要一起？”

“哎？我们……可以吗？”

“当然。稻香村很久没来客人了，大家肯定很欢迎你们。”

一直觉得，稻香村真的，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大概是因为出生点在那儿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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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这个琴萝明明超强却过分谦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