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看来是不能于长歌度过了。
稍微能坐直了,写字不是很难看之时,她就给门主爹写了封信,汇报一下如今情况。
父母亲大人膝下长月敬禀:
一别累月,时时挂念,近日终得闲暇,以问父安。自下河洛之道,遇江湖之事,紧锣密鼓,难以暇接。长月匆匆处理,回首竟已四月之期……
具体内容简而言之,就是江湖果然十分绚烂多彩。洛道下船之后,她在古道打虎,认识了几个朋友,后来遇到拐卖人口的人贩子,还行侠仗义了一把,感动的被救的姑娘只差以身相许了。洛道的信物碎片很顺利的就找到了,受了点伤,但幸运的又碰到一个慈悲为怀的少林大师,蒙他出手相救,现下已无大碍。近日天气转凉,父亲多加衣衫,天雨雪,大雪封路,一时无法回转。待来年开春之际她会尽快回家云云。
书不尽意,敬颂钧安。
过了半个月,回信就到了。
吾女长月启。
字迹还是一如既往端正冷峭。
闻信甚慰。一入江湖,便与各路势力产生交锋,愿你秉持初心,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也不枉长歌剑胆琴心。已披鹤氅,长月在外,亦要照顾身体。另:你院中青山贯雪大多已成活,开春之时回家可见。附信有藏剑叶氏叶潜。
叶潜?
杨长月从大信封里翻了翻,又掏出一个小信封,杨三小姐长月启。
信封上字迹倒是人模人样的……
再翻开信纸一瞥……她都能猜出来那家伙写信时多么漫不经心。
辣眼睛的字。怎说也是藏剑认真培养的后辈……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怎么挥重剑了吧……
杨三台启:
千岛湖后事已结。卫已身死,匪寨头目已擒获,东瀛忍者十二队已伏诛,藏剑门下泄密者死,江南商会丐帮受贿之人也已查出驱逐。迪云兄让我替他问好,说日后你到洞庭湖找他可以免费请你叫花鸡竹叶青。五姐闻江湖故事心喜,时常请我带她去长歌。那株青山贯雪你没养死吧?
草草不尽,敬颂时安。
落款已是九月初八。想必是他寄到长歌,而她又不在,父亲近日得她回信知道地点了,这会才能一并寄信过来。
杨长月大笔一挥,给他回了封信,叶君敬启,
没。
草草不尽,敬颂时安。
然后飞速封好盖一个青色飞羽纹让令玖帮忙送了出去。
十二月时,杨长月终于不必再长久躺着了,难得坐在窗前。手下几案上铺了几卷竹简,身边放了一个暖炉,红泥小火炉,她自己一手捏着毛笔,一手支着案板,望着门口沉沉天色。
难怪莺莺传西厢记后世那些聊斋志异一个比一个短,没看出味儿呢就没了。这要是在唐代写了千万大长篇,竹简就要堆专门堆个房间了。即使使用宣纸,也可以想到那个惊人的厚度……
想到那个书籍可能存在的方式,杨长月忍不住笑。大概就是房门写书名,里头的竹简一卷一章,堆上那么百八千个。
她笑完了,捏着毛笔在竹简第一篾上写名,俗套一点,那就,狐妖传嘛……
——轩辕坟,久而有妖异。狐生九尾,善化人,有令貌。
——狐外行于山,遇虎,会商王子辛期年游猎,一箭得虎,因之得救。
——王爱美色,召有苏氏己姓女妲,天下传之。狐闻杀苏女,替此女与王相会。青山碧水,情谊愈深。
——王爱美色,其便化美人。王爱美酒,其便作酒池。王爱美言,狐美人则迎其心意而言语。王乐之,狐亦乐之。
——狐性难改,杀人以修妖法,凡有所求,王必与之。经年杀戮,终失王道。武王伐纣,纣失天下,**而死。
——苏美人言:我为狐。纣言:已知美人为狐矣。
——狐妖有灵,已触仙道。却因贪恋凡尘,失仙人之道。子辛有国,万邦之主。却因沉溺美色,放纵自我,失王者之道。万世骂名,凡此种种,是天之道?亦或是人之损?爱与乐,本为人之常情,适而度之,则无妨害,放纵沉溺而忘责,终致国破家亡身死道消之祸难。后人谨以戒之。
杨长月落下最后一笔,满意的吹吹竹简,墨迹微干,她就放在小火炉上烘一烘。现今小说人家是用于补史书遗漏的,她这一卷,连故事估计都称不上。但那不要紧,反正就是随便写写。
等开春就把它们全送到忆盈楼去编话本。
……
这个年关对杨长月而言有些不同。
这是她离开长歌过的第一个新年。
几日前阮小白几个提着一串野兔过来探望她,说是新年了让她多吃一点补补身体。杨长月只庆幸慧能大师已经回返少林寺了,否则被他看见那多不好意思。
王家小楚楚一见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给她在门外捏了一堆雪人。只道真是孩子心性,闹别扭也很容易,被感动也很容易。
长歌的师兄还专门送了新年的鸡鸭鱼肉柴米油盐过来。
杨长月就抱着暖炉披着大氅坐在厨房边上,指挥令玖做年夜饭。
她倒是想亲自上手来着。但很遗憾,她一双手现在似乎连炒菜的锅都端不起来,加上离开长歌后除去拜了下孔圣人没了年前那一系列祭典文会……
真是过得最懒散的一年了。
三月之时,雪色已开始融化,露出褐色的土地来。满山遍野,出了星星点点新绿。
令玖早已把离开的包袱收拾好了。
马车一到门口,她把几个小背包背上,还非要来扶杨长月一把。
杨长月抽回手,“我已经好了。”
“真的好了。”
令玖:“……”
杨道,“那……总不能回长歌之后还三步不离吧……”那不是不打自招吗?
令玖微微皱眉。
“走吧。三小姐。”
杨长月一手扒住马车门框,一脚踏上去,走这么一步,回过头又严肃地提醒了一句,“你千万不要走漏口风了。”
“……还有之前在这里值守的师兄师姐,也不能随便说话。”
“令玖如何管得了他们。”如何能走漏风声。第一次醒来就不许汇报长歌,醒来之后又不许汇报长歌,如今再三提醒……哪里还能再告诉门主他们。
“那你之前如何把他们拉去了洛道,现在就如何叫他们不必多言。”
“……”
杨长月上了车,又开了车帘,“快走快走。我惦记着父亲的鲈鱼烧很久啊……”
令玖一步上车,然后拿起马鞭赶马,回了一句,“门主日理万机,你活蹦乱跳过头了莫非还想他亲自下厨?”春节已经过了三小姐你醒醒。
“那不二哥不在嘛?而且之前运粮一事长月不是帮了小小的忙?”
“又不是什么大功。”
杨长月:心塞。
“不知骆先生如何了?”半年不见他的抬头纹和白胡子,还有点想念……
还有太白先生……他们应该到长安了……还有二哥……不知他是否已经见过高绛婷和周墨了……
马车走了二十来日,终于又见到了扬州。
马儿跑了这么多天,也累了,令玖就绑了马车给驿站,叫他们帮忙喂喂草料,然后带着杨长月两人在城外的茶馆歇脚。
杨长月坐在板凳上,板凳咯吱咯吱的响,令人侧目。
令玖:“……”即使没了武功,也不至于身重至此吧。
杨长月眼睛一弯,坐直不再乱动。
“西湖龙井,谢谢。”
老板娘动作也快,三两下就端了茶水上来。看着二人衣衫,笑着闲聊,“二位长歌人士?”
杨长月点头,“正是。”
老板娘笑得更开心了,“敢情好。今日这壶茶,算我请你们姐妹。只是……二位帮个小忙……”
“……您说吧。”
“你不知吗?半年前扬州一个长歌少年在街头弹了一曲,绕梁三日不绝,那一曲下一尊琉璃盏,卖出千金。人人都称长歌琴艺绝佳……这不是,腆着脸请二位一曲?”
“老板娘的茶馆虽小,却也是人来人往,难道还需以百戏引客吗?”
“这客官你就不明白了。小家小铺,生意越红火越好,哪里会嫌来的客人多嘛……”
杨长月扭头看了令玖一眼。应该……会弹琴吧……
令玖看她表情,慢慢摇了摇头。
“……”
“……阿玖觉得,我能试试么?”养伤期间她虽也有奏曲,可毕竟好久没听到自己的琴音了……也不确定还能不能有之前的音准……
令玖点点头。没什么不能的。虽然听不到,但毕竟长歌琴部众人,早已与七弦琴不可分割。
半年失聪,还不至于影响琴艺。
门中弟子传言,于琴之道,大公子之音锋冽清冷,宜十面埋伏,二公子之音飘逸灵动,宜高山流水,三小姐之音平和雅致,宜阳春白雪。长歌琴部三绝之一,心虚什么。
老板娘听二人之意,是答应了,兴高采烈的从自己的茶柜下拿出一个长条红色的布包来。
储琴抱琴,姿势都不标准。明显外行。
杨长月见状,原本打算取出青玉流的手当即一顿……好家伙,会不会的都买一张琴,看来二哥当日一曲,扬州琴坊的销量直线上升了……
她微微皱眉,有些犯愁。
老板娘心里七上八下的,“莫非……有什么不对吗……”
杨长月没注意,便未看到她说了什么。直到令玖偷偷推了她胳膊一下,对她唇语转述了刚才老板娘的话,杨长月才抬起头,笑了一笑,“没有。方才,我在想调节琴音宫商音准而已……”
令玖微愣,她倒忘了,弹奏之前每一架琴都是要调音的……如今……三小姐又不能调音……
“我分弹一段流水,阿玖听听音准。”令玖至少还是长歌众人,每日听门中弟子琴音,音准还是能断的。
“……是。”
指尖自琴弦之上滚弗而过,带出一串流畅如山涧溪流的音阶。
令玖对她道,“三弦,七音高半调,五弦略低……”
杨长月点点头,伸手在琴轸之上各次微转。
其实根据琴弦的绷紧程度也能做出粗略判断,但毕竟,各琴琴身材料,制法,工匠皆有不同,以至琴弦触感相同时,琴音也各有差别。
若说音准,自然是以耳听闻,才更加可靠。
又反复两遍,令玖对她点点头,“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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