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厌头一次觉得人类恐怖。

这一瞬间，她们的笑容都变成了黑白无常的索命舌，刺溜刺溜往他身上甩。

原本天线似翘起的尾巴，“唰”得蔫了。

而倪子颜和周孑，还“堂而皇之”地抱着他商议，什么时候给他做绝育手术最为妥当。

这是舒厌第一次挣脱倪子颜的怀抱。

倪子颜顺着空空如也的怀抱，看着缩在角落的咪咪，那双眼睛在说话，带着一丝幽怨。

她的脑海中莫名闪过舒厌那张脸——他有时看自己，也会生出一种如同猫猫般，信赖又戒备，甚至有些许怨怼的神态。

察觉到自己竟然会想其他男人，倪子颜心中陡然一惊。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可是这个“不好的预兆”，就如突降的一场雨，熬煮药水时的一方罕见药引，洪流中意外分出的一条溪水。

逐渐入侵她的每分每秒。

*

倪子颜从负一楼登上电梯，将车钥匙放进挎包。

今天她来得早，要过来问部门同事一些问题，好尽快出外勤解决，因此，当下电梯空荡荡的。

‘叮’得一声响，电梯在一楼停下。

门打开的第一瞬间，倪子颜顺势向外瞧了眼。

舒厌拎着咖啡袋，双腿交叉靠着电梯外侧的墙，整个身体重量倚靠在上面。

电梯的动静，分走他一道视线。

倪子颜都觉得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隐形的墨镜。

“早上好。”舒厌笑着说道。

“早上好。”倪子颜哽了一下喉咙，见他没有要上电梯的趋势，悄然松开按键。

“哎。”舒厌侧身挤进电梯，大门因为他的进入迟钝地停了一下，然后又打开、合上。

整个电梯厢就只有两个人。

舒厌将咖啡递过来，语气里有些娇蛮：“给你的。”

透过电梯里的玻璃瞧，舒厌脸上神色如常，甚至有些羞涩的少年气，实际上内心已经臭屁地不得了：哼哼，这个世界上哪有我这么好的猫咪，昨天嘎蛋的气还没有生完，今天就给送咖啡（！）

见倪子颜迟迟不伸手接，舒厌动了动手腕，直接将挂绳塞在了她手里：“喝吧，就是上次你喝的那杯。”

倪子颜迟缓一步道：“谢谢。”

“不客气。”舒厌扭过头，藏起嘴角翘起的微小弧线。

倪子颜：“你也在这儿上班吗？”

“不啊，我来找你。”舒厌扶住电梯敞开的门，示意，“到了。”

倪子颜跟在舒厌身后走进办公区域。

越走越狐疑。

等一下，为什么这个人比自己还熟悉这里的布局？

“你找我干什么。”倪子颜将咖啡放在工位上，脱掉外面的西装，将衬衣袖口解开翻上去。

舒厌盯着她的动作，半晌没吱声。

“喂。”倪子颜伸手在舒厌面前晃了晃。

出自于猫类的本能，舒厌第一时间抓住了倪子颜的手。带着初晨的冰凉，却又有些汗渍。

两方都停滞了思考。

倪子颜第一瞬生出的念头：他怎么和咪咪一样，这么喜欢抓人的手。

舒厌第一瞬生出的念头：坏了，忘记现在是人了。

电梯进门处传来一阵喧闹声，应当是有些同事到岗了。倪子颜抽出自己的手，藏在身后，当下又觉得不对劲，又把手挪到前面。

像被教导主任抓早恋的高中生，青涩的心跳砰砰着，泛滥起彩色的泡泡，在阳光下漂浮着。

最后。

泡泡被戳破了。

倪子颜骤然回神。

舒厌这才不慌不忙说道：“我需要通过你，找到姜原。”

冷不防的，平静的楼层里飘出一缕冷气。

姜缘……还是姜原？

虽然但是，不论是哪个jiang yuan，此刻都已经入土为安了吧。

正当她要说话，身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倪子颜循声回头，萧乐蓬头垢面，素面朝天，一手捂着脸，一手捂着胸口：“我靠！倪子颜你偷吃这么好的不告诉我！”

偷吃，什么偷吃？

倪子颜一头雾水，忽的，视线放在舒厌身上，连忙双手否认，如有可能，双脚也献上：“不不不不，不是不是，他他他他……”

她突然泄气了。

解释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啊！！

舒厌盯着倪子颜左右为难的脸，从上面汲取了些可爱的养分，满意地笑了下，立起身子，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礼貌开口：“各位早上好，我叫舒厌——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萧乐露出一只眼睛，脚步半米一挪，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眼睛挤得快要抽筋，飞速示意倪子颜：“什么情况，多多关照？”

倪子颜用文件夹遮住半张脸，回以视线：“我也不清楚。”

“忘记介绍了，我是island总部设计专口，春夏系列样衣模特。”舒厌歪着头，挡住倪子颜和萧乐的眼神交流，“很高兴认识大家。”

倪子颜：“……”哈！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萧乐眼神迸射出更加吓人的光亮，“倪子颜你好样的，偷偷认识帅哥不告诉我！”

倪子颜：“你信不信这个帅哥我还不算认识。”

“我不信。”

“……”

眼看工位上到岗率越来越多，倪子颜拽着舒厌往茶水间走。

舒厌走在她身后，盯着她握住的衣角，嘴角噙着一抹他也无法察觉的笑意。

“这下没人了，可以说说你来找我的真实理由吗？”倪子颜抿抿嘴巴，诚恳说，“如果你觉得是我昨天说了什么重话，我可以向你道歉；如果你觉得是我昨天没有付医药费，我也可以现在就转你，请你当下不要影响我正常上班。”

舒厌耷拉着情绪，整个人又如同湿漉漉的小狗：“姐姐，我找你真的是因为姜原。”说完，他及时补充，“是孙女，小的那个。”

“可她已经去世了。”倪子颜道。

舒厌摇摇头：“她没有。”

“什么？”倪子颜有些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如果姜原还活着，房产中介怎么可能不知道，姜原又怎么会忍心姜缘奶奶留下来的绣艺失传？”

舒厌倾身，握住倪子颜的右手，掌心向上，摊平。

随后他舒张手指，一条红线从舒厌的左手无名指萌芽，穿过两人相握之手的缝隙，在倪子颜的无名指上打了一道结。

舒厌没办法向她解释，自己是因为猫爪沾血，和她结了姻缘契，所以只能将这件事情推卸给昨天的亲吻上。

“这是什么。”倪子颜呆住了。

“有心人的线。”

倪子颜：“什么叫有心人。”

舒厌将倪子颜的手掌心合拢，那道红线也随之消失，化身粉末颗粒，渐渐失去踪影。

“就是……因为昨天那个——”

“昨天哪个？”

“因为昨天那个吻，我们一不小心结契了。”

*

学生时期有没有遇见过青涩的初恋呢？

那种令人怦然心动，想起就会缩在被子里辗转；

和他穿同一件校服都会暗自窃喜；

和他并肩下台阶都会觉得美好的……

初恋。

没有。

至少倪子颜没有。

否则她就不会此刻窝在被子里，双脸赤红，成宿睡不着觉。头皮上就像来了一个乐队，咚咚咚地敲。

一闭上眼睛，先是舒厌那张放大数倍的脸。

不得不说的是，工作这几年她也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浸淫在商海半辈子的人总是一副油嘴滑舌；初入职场的人总是一副老气横秋，实则那些不安惶恐，都从低垂的脊背和言语里流露。

而舒厌很奇怪，那张脸稚嫩与成熟融合得恰到好处。

和她说话时，顶着一张干大事的脸，说着一些幼稚无比的话。

又或者睁着一双滚圆的眼睛，做着一些惊天动地的事。

睁眼到凌晨三点，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梦下沉得很快，如同掉进爱丽丝的兔子洞。

她坐在一片翠绿色的树叶上，随着风的摆动，摇啊摇，最后落在一片更大的树叶上。

头顶笼罩住了一片阴影，她抬头望去。

一只巨大的猫猫看着坐在树叶上的她。

猫咪的手腕上萌生出一条红色的丝线，这条丝线破土生长，速度飞快，像树苗，生出细小的分支。

而她，就坐在其中一道分支生长的树叶上。

猫猫歪着脑袋，生出好奇的眼神，随后，伸出满是微小倒刺的粉嫩舌头，舔舐她的身体。

倪子颜猛的惊醒。

咪咪柔软的肚子趴在她的脸上，将她整张脸盖了个严实。

只要一张嘴，必定是满嘴猫毛。

她能清晰的感知到猫咪的皮肤，带着异于人类的温度，随着呼吸，一下又一下地紧紧靠近她。

这是头一次，她早于咪咪醒来。

还未破晓。

玻璃窗外，昏暗的江宁沉睡着。

倪子颜抱起软塌塌的咪咪，换了个姿势，将咪咪放在手肘处，整个人侧躺着等天亮。

舒厌醒来时，先入眼的是一片白嫩的肌肤。

然后是倪子颜洗澡睡觉都不曾摘掉的一条细细的银制项链。

最后。

突然反应过来的他一个前仰，跳脱出倪子颜的怀抱。

她她她她……

我、我、我……

舒厌动了动耳朵，眼神瞧瞧斜过去，看着倪子颜。

一人一猫，对视。

倪子颜虽然睁着眼睛，但是倦怠已经爬上整张脸。似乎有人一夜之间揍了她两拳，眼周的皮肤已经泛起黑色。

“喵？”你怎么了？

“喵喵。”怎么看着这么吓人。

正当舒厌以为倪子颜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影响时，倪子颜长手一勾，将咪咪重新捞回自己身前。

“咪咪。”倪子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见钟情？”

难得，舒厌认真想了想。

“喵。”不太清楚。

倪子颜自言自语：“你说，怎么就没有那种**，第一眼见面，第二眼订婚，第三眼结婚的姻缘降临到我头上呢？”

舒厌晲她一眼：“喵……”

“啧。”倪子颜抱着猫翻了个身，“嗐，最近遇到一个算命的，又高又帅，那一手挽红线的技术妙极了。就是吧……这一天天的神出鬼没，说是我们公司的职员，可我都没有在集团人事表上见过他的名字。”

“他好像是个骗子。”倪子颜咕哝道。

舒厌：“……”

*

设计部内部会议刚结束，付琳就敲了敲倪子颜的桌子：“颜，外面有人找～”

倪子颜顺着磨砂的玻璃墙往外看，舒厌正盯着她的方位挥手，单只手张开，像招财猫似的，抓了两下。

两人视线对上，舒厌漏出唇角的小虎牙。

“下午有时间吗？”舒厌帮她推开会议室的门，极为殷勤地接过她手上的会议纪要。

倪子颜狐疑地看着他：“怎么了？”

“想约你出去。”

倪子颜差点扎进公司拐角的绿植里。

“小心。”舒厌另一只手直接握住她的手臂，支撑她站立，颇有些逗弄的意味低头靠近她，小声说道，“姐姐，和我出去有这么吓人吗？”

倪子颜装回淡定：“没有。”

舒厌哦了一声，“是没有‘这么吓人’，还是‘没有时间’？”

这话问的。

好像在问她：你是和我出去呢？还是和我出去呢。

她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

归根究底，并不是舒厌实打实约她。

而是两人目标一致。

姜宅。

但是舒厌一路上给她的感觉就是——

两人在约会。

是的，没错。

连倪子颜这个狗头恋爱军师都察觉出来的、极为明显的、有意靠近。

舒厌仍旧不知道从哪拿到一杯咖啡，递给她：“昨晚没有睡好？喝杯这个提神吧。”

“你不喝？”倪子颜没接。

舒厌：“专门给你买的。”

倪子颜非常直白说道：“我感觉有诈。”

舒厌：“……”

倪子颜看见对方吃瘪的神情后，偷笑了一瞬，这才踩下油门往目的地驶去。

*

车库里停着的另一辆库里南‘滴滴’响了两声。

一条黑白条纹的猫从车顶滑到挡风玻璃上，和车里的人说话。

“他沦陷了。”祝醒一锤定音。

副驾驶的覆笙笙摇了摇头：“何止。”

车座后方，隐于黑暗中的女人露出半张脸，将墨镜摘至鼻尖，低头，抬着眼睛看着前方。

“呵，这回终于让我抓到把柄了。”舒书咬了咬牙，话语间带了点期盼，“我的第九个鱼缸有着落了。”

覆笙笙啊了一声：“姐，还不够啊？”

“你看前面八个鱼缸，他舒厌有贡献一条鱼吗？！”

覆笙笙乖巧摇头：“没有。”

“那我这次必定要他放放血。”舒书斩钉截铁道。

祝醒甩甩尾巴，抛出一个残酷的事实：“你们别忘了，他现在可离不得人。”

舒书：“喵的。”

转头又说：“我感觉那个美女特别眼熟。笙笙，你觉得呢？”

覆笙笙身为娱乐圈浪里小白喵，记忆力超群，过目不忘：“姐，你记得之前那个智能鱼缸的代言吗？”

舒书：“记得。”

“倪子颜是盛阳的闺蜜。”覆笙笙说。

舒书恍然：“啊，晓得了。那就好办事了。”

祝醒耳朵一动：“你要干嘛？”

舒书带上墨镜，靠回座椅里，重新隐于黑暗：“当然是约盛阳出来吃饭。”

祝醒：“……喵？”

*

到达目的地，舒厌先下车，一截红线从他手中向外飞去，在姜宅屋檐最高处消失。

随后零碎的光亮像飞舞的小精灵向下坠落，落在倪子颜张开的掌心里。

舒厌先给倪子颜做思想准备工作：“等会儿不论你看见什么，都不要害怕，我在。”

不是。

等一下。

倪子颜伸出手，阻止他接着讲话：“电视剧里一般出现这句话，后头会闹鬼，或者鬼直接贴脸开大。”

舒厌：“……”

“你别告诉我真的会有那个东西。”倪子颜苦笑，“这可是新时代——”

不等脑补完，自行封闭，闭上眼睛口中循环默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舒厌无奈谈了口气，微倾身体，牵住倪子颜的手，将其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倪子颜的手很小，虽然骨节分明，但是和他的手相比，就像是逗猫球。

他有些好奇地捏了捏。

倪子颜：“你干嘛？！”

舒厌正准备开口，倪子颜率先倒打一耙：“你不会害怕了吧？！！”

舒厌哼笑了一声，倪子颜“哇”得抱住舒厌的胳膊：“刚有人笑了一声你听见了吗？”

舒厌这才得空插嘴：“姐姐，有我在，那些东西不可能出现的。”

“接下来是不是就会出现什么意外，让我们两个人分开……”倪子颜疯狂脑补，“那种东西不会吓唬你，但是会吓唬我。”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后花园，曾经艳极一时的美丽也已经枯萎衰败。

偏方的木门被风吹过，‘嘎吱’一声响。

倪子颜后背一僵，无头苍蝇般，一头扑进了舒厌的怀抱中。

舒厌抬手准备轻拍她的脊背安抚，脑海中却闪过一丝奇怪的画面——

梳着乖巧马尾辫的小女孩，背着红色的、格外显眼的书包，将藏在台阶下的“自己”拉出去，伸开双手抱住了“自己”。

脑海中浮现一首稚气的歌。

“小猫小猫乖，小猫乖乖等我来。”

“小孩小孩乖，小孩天天等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