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缘出院后，并未过多询问姜梓依执着于改名姜原这件事。只以为是少女的一时兴起。

姜原一边上学，一边和姜缘学着传统织造工艺。

姜缘爱和姜原讲一些年轻时候的故事，和一众姊妹们挑丝、染丝、缕丝。大家比赛谁织得快，织得花样多。

可惜后来很多人成家，转行的转行，全职的全职。

到如今只有姜缘一个人坚持下来了。

不过幸好，现在多了个姜原。

姜原高中时，迎着互联网的热潮，将奶奶的故事拍成系列短视频，姜缘的名号很快推向市场。

恰好中国风盛行，许多手工旗袍的老板亲自上门学艺。

奶奶的技艺再也不是无人问津的存在。

每当夜深，姜原钻进奶奶的被窝，奶奶搂着她，都会小心翼翼地问：“那些人是真心来学艺的吗？”

姜原紧紧搂住姜缘，“当然啦，奶奶的技艺这么厉害，多少人都想求您真传。明天，哦不对，是后天，还有节目组想上门采访您呢！”

姜缘摸了摸姜原的头发，和小时候一样，乌黑亮丽，滑溜溜的，一摸就能摸到尾。

可姜缘能感觉到自己苍老的状态，那是一种漫长的折磨，钝刀子割肉的凌迟。她渐渐抬不起织布的杆，也渐渐分不清丝的颜色。梭子在面前，她却只能用呼吸一样缓慢的频率去穿梭。

“奶奶，你会陪我一辈子的吧。”姜原嗅着奶奶身上的味道。

那是不可替代的。

就像是晒了一天阳光的蓬松被子，清香里带着暖意。

“傻孩子，奶奶怎么可能陪你一辈子。”

“可是……”

姜缘捂住姜原的眼睛：“不许再可是了，过段时间就要高考了，小脑袋装太多事容易变成笨蛋。”

“哎呀奶奶。”姜原撒娇。

姜缘拍着孙女儿的后背，不做声了。

姜原高考发挥不错，留在的江宁大学，专业选了服装设计。

每周末都会回家帮衬姜缘。

就在生活像温水一般令人适宜时，一场车祸打碎了一切平静的表象。

姜缘去世了。

而在姜缘头七的那一天，姜原又遇见一只猫。

和十年前的那只狸花不同，这只猫的品种更像是缅因。

夜深人静，它就坐在姜缘常常仰躺的椅子上，眯着眼睛盯着姜原。

“我愿意满足你一个愿望。”

姜原跪在蒲团上，手上一沓黄纸，正顺着她的手指翻动，叠成金元宝。

“我已经没有愿望了。”姜原很平静，因为她知道奶奶死了，她在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任何指望。

奶奶就是她幼时的愿望。

而这个愿望，随着她的长大，变得脆弱易碎。

“可我从你的身上察觉到你还有愿望。”猫的眼瞳突然竖起，盈盈的绿色光亮在其中流溢。

姜原轻笑一声：“你们猫界是不是很喜欢和人类做交易？”

“哦？怎么说？”

姜原松颓了脊梁，摇摇头，“没怎么。就当我在开玩笑吧。”

缅因跳下躺椅，走到姜原面前，“你的愿望我能达成。”

“我不是都和你说了我没有愿望吗？”姜原放下手中的黄纸无奈开口。

缅因一语中的：“你想让你的奶奶活下去。”

姜原瞳孔瞬间缩小一瞬。

缅因察觉到了她的变化，摇了摇尾巴。

“愿不愿意和我做这笔交易？”

“你想要什么。”姜原张了张嘴。

“你的寿命。”

“多少年。”

“四十年。”

“好，我同意。”

缅因耳朵闪动，眼瞳中盛满了兴趣，“你……不讨价还价吗？”

“当我许下第一个愿望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永远为自己的贪心买单。但我仍旧不后悔，我想……我想见见我的奶奶。哪怕是最后一面。”姜原将最后一张纸叠成金元宝，扔进火盆中，“奶奶对我来说，是我的全部寄托，我也愿意用我的死，去换她的生。”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会来找你。”缅因走进黑暗中，“到时候请告诉我你的选择。”

*

在姜缘去世一年后，也是一场“意外”，让姜原骤老四十岁，来到了这篇荒无人烟的地界。

可让她想不通的地方就是这里。

明明只答应了那只猫舍弃四十年寿命而已。

为什么她变成了老人，而奶奶却变成了小孩。

不过在这儿呆了数月，和小姜缘朝夕相处。

她想开了，不想再奢求什么。就这样相依相伴，她早就知足了。

但渐渐的，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她的梦，一草一木都是凭着她的心情生老病死。

是回光返照里的一场梦吗。

她这样想过。

直到这里出现了新的人类。

倪子颜。

*

听完这个故事，月亮已经升至正空。

乳白色的光晕淋湿了这里的一切。

姜梓依叹了口气，向倪子颜问出心中的疑惑：“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姜梓依的？”

倪子颜回忆：“一开始我只是好奇你的走路姿势，一会儿像老人，一会儿又很敏捷。直到刚才，我突然想起“姜原”的曾用名。或许你不认识我，我应当自我介绍一番。”

倪子颜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倪子颜，是lsland江宁分部服装设计师。之前料展我们公司还收到你的信。你的建议恰到好处。”

在倪子颜眼中，姜梓依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

而天才有了软肋。

“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了。”姜梓依的目光落在很远处，像是在回想什么，“我记得。那次料展的邀请函是你亲手做的吧？每一张邀请函上都有一副图画，那应该也是你亲手画的对吗。”

“惭愧，是我当时无聊，随手画了点。”倪子颜抿唇，有些不好意思。

“我很喜欢你画的景色，当时很想和你做朋友。没想到还没等到你的联系方式，奶奶就出事了。”

“你，”倪子颜谨慎道，“你有没有想过，这里其实并不是梦境。”

姜梓依：“当看见你的时候，我怀疑过。”

“你和奶奶的老宅中，还残存着你的姻缘线痕迹，我和两个朋友顺着这条线追到这里。”倪子颜说，“其中一个朋友是专门帮人牵红线的，也许他可以帮助到你。”

姜梓依摇摇头：“不了。”她看着远处映着朦胧灯光的窗户，姜缘已经在房间中熟睡，“当下这一切，就到这儿吧。就算这里不是梦，是地狱或者天堂，我也认了。我只想和奶奶一起生活。曾经她是我的全部，现在我做她的天。”

*

“那你先看看这个再说。”一道声音砸进这片清冷的世界。

倪子颜循声望去，台阶下，舒厌和临之荇裹着苍白的月色站在那儿。

方才说话的人是临之荇，而他的手中，正捏着一封信。

长臂一挥，那封信随着他的动作，轻缓地飘到姜梓依的面前。

倪子颜望向舒厌，他逆着光，只能瞧见眉眼间笼罩着郁气，右手放在口袋中，似是紧紧攥着东西。

临之荇对姜梓依冷声说：“你的出发点虽好，但你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两界的平静。幸而姜缘在离世前曾遇「见习者」，早已得知你的所作所为，当下的幻境是姜缘用下辈子的寿命透支而来。你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等出了这个地方，自有相关人员对其评断。”

听见奶奶的名字，姜梓依停止了思考，整个人如同冰雕一样凝固在原地。

她动了一下脖颈，眼眸里全然是震惊，似乎并不理解临之荇嘴里的“当下幻境”。

她以为，她一直以为，这里的一切都是自己临死前的一场梦、走马灯。

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说这里是奶奶造的幻境？！

奶奶……

*

姜梓依颤抖着手将信拆开，一缕红色的线飞速钻进姜梓依的心口。

四肢百骸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囡囡，等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了。

奶奶想，这封信里还是叫你梓依好不好？

以前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觉得你未来一定是个“小棉袄”样的孩子。

现在奶奶确确实实知道了，你这件“棉袄”究竟有多暖和。

谢谢你的出现，也谢谢你这么多年的付出与陪伴。

人固有一死，当我知道自己剩下的生命是你的“舍”才换来的“得”时，奶奶想，是时候该离开这个世间了。

你小的时候总爱缠着我问一些天马行空的事情，那个时候我老哄你，说都是骗人的。

可现在，奶奶也不得不相信这些事情了。

如果时间倒流回十年前，我一定不会让你救下那只猫。

你的一生应该是完整的，我一个黄土埋了半截身的人，不值得你舍弃了后半生的缘分来换。

未来你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家庭，拥有亲密的爱人。

多活十年的代价不该是你的圆满。

所以，奶奶给你造了一场梦，一场只属于我和你的梦。

只不过在这里，奶奶做了一次小孩。还是不懂事的小孩。

你陪着我长大，也算是全了我俩相陪一辈子的梦了。

谢谢那只小花猫，留下了这根猫胡子，能将这封信留到现在见你最后一面。

奶奶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童年，还让你这么多年孤零零地守着我「多活十年」秘密。

对不起啊梓依，奶奶要走了。

奶奶知道这样会让你接受不了。

可是你已经成为一个坚强的大人了，不是吗。

你聪慧、机敏。不过十年就已经领悟了奶奶毕生所学。

你是奶奶的骄傲。

所以奶奶向小猫许了一个愿望。

你会好好活下去的。

奶奶也会一直陪着你。

一针、一线。

每一道梭绕过的圈，都是我还在握着你的手。

梓依，人生路还很长，奶奶会在你的人生尽头等你。

等你带着享誉国内外的织造成就。

等你带着一生圆满的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