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将近一月的行程,天极飞舸那晶芒闪耀的船身,终于照亮了青渊城外的飘渺云海。
我收束内息自灵室内走出。有个羊胡子中年人领着小伙计正在门外等待,见到我顿时喜上眉梢,拱手道:“这眼瞅着就到归墟界了。真人您这趟舟车劳顿,不如还是按小的之前所说去我们阁里坐坐如何?大掌柜可天天盼着您哪。”
我哈哈一笑,“你们大掌柜盼着这个吧。”将一个包裹递去。
羊胡子当场打开包裹,看到里面四把灵剑寒光熠熠,眼中精光乱窜,从小伙计手里取过个檀木匣子,双手奉上,“真人请。”
我顺手接过,只觉入手沉重,看来里面灵石着实不少,可与我为他们修复的十几柄灵剑相比,这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也难怪羊胡子乐得眼睛都没缝了,也正因为这笔交易,我比预料之中迟了七八天才恢复元气。
没办法,谁叫我要乘人家的船去归墟界哪。
三千界浩瀚无垠,以归墟为限,划分内外。
归墟以内,越向内行灵气愈浓,门派亦愈发势大,可谓山门林立道统昌盛。最中央三界——臻斓,奉无,余清——并称内三界,几乎掌控整个三千界的律令秩序。
归墟以外,则越往外延灵气愈稀,妖魔兴盛鬼蜮丛生;到了最外几层,更加妖魔盘踞毫无人烟。归墟以外各界虽也有修士,大多均修炼至金丹期,便返回归墟内各界,剩下的则多为放弃道途,安享世俗烟火之辈。
而三千界之外,便是是混沌未明的虚野星存,至今无人得见真实。
臻斓乃是内三界之一,每日虽来往各界舟舸不断,但驶往归墟界外的却也不多,要么是专门为大派弟子斩妖除魔所特备(就是所谓“包团”),要么就是几大商会的飞舟。
岳襄穷僻小派,当然没有自家舟舰,也只能仰仗商队拼舟同行。便拿如今所乘的这艘天极飞舸而言,其乃遗珠阁的运输宝舟,专门运送各种灵器与天地宝才到归墟数城。因路远界荒,偶尔也有空位供修士搭乘。不消说,票价自然上了天。
我等了几天才等到这条船,可恨从法会上所赢的灵石搭进去还不够,谁知事有凑巧,偏偏就碰到那位琥珀海的遗珠阁掌柜,赫然便是当年我将灵剑以“李阁遗作”高价出售的那个奸商——虽然实在不好说我俩到底谁奸……
当然,李剑尊遗作绝不可太多。我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去年继承了祖宗秘法,跟剑尊他老人家差个**不离十。奸商——如今已高升为采买灵器的专项大掌柜——听了两眼直冒贼光,不仅包下全程船资,而且特意把飞舸的上等静室让了出来,虽不如修炼洞府那般凝气聚灵,总能保周天运转不断,是以我一路也有进境。
如今到达归墟界青渊城,辞别万般不舍的遗珠阁诸位后,我自云间跃下,直落城中。
与绝崖异峰万里江清的臻斓天大相径庭,青渊城中内各种高楼鳞次栉比曲折如蛇,墙檐俱为魔骨废器所铸。因城中灵机薄弱,更因内外界气交汇,天空无日亦无月,永远流动着昏暗的幽蓝,仿佛因风而舞的绸。
我方定住身形,便有焦糊的气息扑面而来,而城中几条路枝枝蔓蔓的,每条都迷雾弥漫,雾气中隐约有魂灯闪烁。
很多年前我曾来过这里,一如那时,我挑了最右的那条路,重又与许多身穿破旧道袍的修士擦肩而过。他们脸上的倦意也一如从前,写满了归墟外界的艰难。
路的尽头再朝左转,继而右折,便到了雨灯巷。
此巷中雨水永远淅淅沥沥,雨中赤色灯笼终年不灭,笼中红色一跃又一跳,将摊位影子铺上了高墙;似有人在暗影中熬骨汤,在算命数,在贩灵丹,叫声纷纷嘈嘈,然而若仔细看去,却又分明只有道道影子。
我目不斜视,穿过愈来愈急的雨,直到小巷尽处,扬头望向雨中那座浮游不定的高楼,而朱红铜门已悄然开启,温热雾气扑面而来。
我提剑入内,一路疾步登高,越过喧哗赌坊与熙攘的市肆,对金戈大作的演武场无暇一顾,直奔顶层那一层胭脂绯红而去。
这里是青渊城男子的梦醉之地,也藏着青渊城最好的厨子。
一位碧衣女子闻声款款而来。她步履轻盈,腰束翡翠缎带,颈系灵石宝坠,眼波如幽灯一般迷蒙,见到我手中却邪剑,身躯稍稍一震,旋即笑靥如花迎我入了内间,柔声开口:“这位真人可是自界内来?”见我颔首,眼神微亮,“且让奴一猜,今日到的舟船不多,真人莫非是自臻斓而来?”见我点头,眼中登时燃开两只烛,“原来是内三界的贵客!难怪今儿个外面的天都亮了三分呢!”
她口中依依诉说,身体也跟着越贴越近,玉指纤纤直朝我胸前抚来,被我一剑挡开。
“我来吃饭。”
她扑哧一笑,“什么饭有奴好……”
“白斩鸡。”
“你看奴……”
“还有米饭。”
她不笑了,盯住我看半晌,玉颈轻垂,再度娇羞开口:“真人您真能说笑,既来此地,不品尝佳丽也就罢了,岂能错过本间三种极致珍馐?像那琉璃寒霜,便是取自千年冰魄兽的骨髓,配了寒霜草精华……”
“五块下品灵石。”
美女闻言噎住,一张脸慢慢变色,跟她那身衣服差不了多少,都绿得跟草叶子似的。
然而她依旧在挣扎,“还有那玄火焚莲,更是以罕见玄火莲为基,再以七彩火灵精炼……”
“再说就四块了。”
她不挣扎了,脖子耷拉下去,闷闷道:“那得叫两只。”
我一乐,取出十块灵石拍在桌上, “好,另一只请你。”
不多时,我和这位自称碧漪的美女面对面大快朵颐,她几口嗦掉一个鸡腿,还不忘抬头频频递送秋波,“不要酒么?我们这里的九幽涅槃曲,乃是采自九幽深渊的幽冥灵……”
“你卖一壶抽多少成?我补你就是。”
“真哒?那半块……不是,一块,一块灵石!”
“行。”
“内三界的真人实在太仁义了!不过真人啊,你怎知其实这白斩鸡才是咱家的看家菜?不是我吹牛,三千界内就咱家这鸡分毫血腥味儿也无,不炖不蒸,非炒非煮……”
“嗯,知道你家大厨是黄大仙,血都吸干了,这代手艺比他爹还差点,还好差点不多。”
“咦!!!”
“别太惊,你那尾巴都露出来了。”
碧漪咬筷子的动作一顿,眼神忽而有些发虚,她一手捂住后腰,低头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嘟囔道:“我穿得还不够绿么?”
我一笑,继续埋头干饭。
碧漪一面捂尾巴一面啃鸡脖,百忙之中还不忘偷瞄,试探道:“真人不是第一次来吧。”见我不答,她倒来了兴致,“真人准是来过。让我猜猜,莫非是曾有相好的在这儿?”
我叹口气,“嫁人了。”
这回碧漪眼睛半点不迷瞪了,睁得大大的精光乱射,“大丈夫何患无妻!就真人您这么阔的手面!您说,您要找公的还是母的——”见我从饭碗里抬头看她,又速速改口,“男的还是女的!”
我大笑,捡起条鸡腿丢她碗里,“小丫头少操心,吃你的吧。”
这顿饭虽不过一只鸡一碗饭,却吃得格外痛快,碧漪初时还有些搪塞,到后来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从她这里将青渊城近来动态知晓个七七八八,更听说了下一艘驰往昆仑百州的天舟要在八日之后才发。
碧漪如此痛快,当然不仅仅是为几块灵石的缘故,更因为今日来客乃是臻斓人修。
青渊城,不,整个归墟界,人妖混杂仙凡同居,其中以人道修士为尊,内界修士地位更高。毕竟此处灵机稀薄,内界修士来此多只为斩妖除魔,事了拂衣去,唯余赫赫声名;而本地修士则多为各大商行所雇佣,练气或筑基期为主,金丹已甚少见。
除此之外,便是妖,魔与凡人三属。
虽有些妖魔亦混居此界,却因界中终究人修势大,偃旗息鼓,不敢造次,反倒与人族平和相处。至于最底层者,则是妖人杂血之流,因身份卑微,修炼之望渺茫,既不得宗门承认,又被妖族弃之如敝履,不得已操持贱业,飘零于世间。
然而界内修士虽受人尊崇又慷慨大方,却多视妖魔为寇仇——一入归墟就要斩草除根。当年我也曾年轻气盛时欲拔剑除妖,却被薛萧二人拦腰抱住,苦口婆心道宰了厨子就没鸡吃。我一面痛斥尔等身为修士岂可为区区一只鸡折腰,一面怒而吃鸡;再后来,我方觉出吾友之言大善,后厨那只黄鼠狼果然眉清目秀举止端方,很有高厨风范,委实瞧不出每夜连吸百只鸡血。
今晚有“臻斓高士”光临此境,且出手阔绰,难怪这修炼不到家的小丫头开始口无遮拦,连她家三叔较爷爷确实差点火候,每晚也就能鼓捣八十多只鸡这种话都倒出来了。
总之这一晚甚为畅快,饭毕我又喝了两杯才起身告辞。碧漪依依不舍的送我出门。
就在此时,楼对侧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呼喝。有人在大声咒骂着什么,随即便见一名粗壮大汉从屋中拖出一人。那人披头散发,浑身是泥,一手死死攥着半只鸡腿,像是要将那点肉骨头捏进骨血里。
我一眼望去,足下微微一顿,旋即手提宝剑疾步向楼梯口走去。
背后响起一阵拳打脚踢的闷响,那小贼闷哼着滚在地上。更多人从房中赶出,开始骂骂咧咧:“小杂种,今儿个不打断你腿你是不长记性!”
碧漪在后小声埋怨道:“咱家总有小贼来偷食,偏赶上这一拨道爷,动起手来比谁都狠。不光狠,怕是……”
她话音未落,后方一阵骚动,原本的打骂声突地静了下来,少顷戏谑笑声响起:“哟,没想到这小杂种长得还挺水灵,兄弟们,今儿个也算撞着个乐子了。”
我脚下一停,碧漪奇道:“真人怎么不走了?”
此刻几声□□已混着衣物撕裂声响起。
罢了。
我叹口气,转身上前,这几人尚在炼气期,见我走来刚要喝骂,眨眼间便被剑风扫下楼去。
那偷鸡的身影正蜷在角落,双手死死抱头,微微颤抖,仍旧紧攥半只鸡腿。
他一头乱发遮面,发间赫然露出一对狼耳。
我沉默少许,终究微微叹息,“顾真人啊,你怎么还把真身露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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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青渊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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