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飞舸身上那些幽奥符文,即使隔着重重云海依旧折出不灭光晕,随时都能遨游寰宇,驰骋乾坤。
我梗起脖子,努力不心酸不回头,提起大红轿子朝东疾行,飞出没多久便觉法力略有滞涩,究竟青渊城灵机不盛,修行者真力运行困难难以持久,坚持到后来轿子已沉得膈手,无奈和,只得自云中跃下。
好在此时已近城东,我在蛛网一般的诸多巷子中寻到碧漪所指的那条,却见此巷奇窄,被两侧丈余高的墙夹住,愈发逼仄。我只得弃了轿子,直接拎起珠帘卷出的粽子,到底怕顾狼人露脸惹祸,又在他脸上多糊了一层,这才挤进巷中。
脚下石板路早已斑驳不堪,鞋底踩上去咯咯直响,两边高墙上贴有不少褪了色的告示和符咒,风一吹哗声大作,待数到五百二十四步上,身旁高墙忽断,眼前豁然现出几间旧房来,旧瓦灰檐,木窗摇摇欲坠。
最抢眼的当属屋前那口大得能装头牛的铁锅,锅身漆黑,内里正袅袅冒着青烟;两个小童蹲在灶台下添柴,时不时被浓烟呛出阵咳嗽。灶旁有个驼背老太正眯眼打盹,偶尔磕一磕手中铜烟杆。
如此寒酸的小摊前,却规规矩矩围了许多人。有身披华服者襟间金丝隐现;有人宽袍大袖玉冠青簪;也有人穿兽皮戴骨饰,男女老少,远远近近的或站或蹲或席地盘坐。人人面前置一个空碗,旁边一只簸箕,里面青青豆荚堆得冒尖。
我腰悬长剑,手提巨粽,本来形貌十分可疑,然而一路踩着石板踢踢踏踏的走来,竟无一人抬头来看,皆全神贯注于手中豆荚。
有个背负拂尘的中年道士出手快极,豆荚纷纷若落雨,我走不过几步他簸箕里的豆荚已少了一半,可碗内却是一颗豆子也无,道士面色铁青手下不停,簸箕里眨眼便又堆满豆荚;我正好奇,忽听旁边一声大吼,“少爷不干了!”接着砰的一声,我腿上登时溅上了数颗豆荚,却有锦衣少年飞起一脚踢翻簸箕,怒气冲冲扬长而去。
我刚挤到最前方,就见正中摆了张八宝太师椅,雕金镶玉螭纹盘绕 ,一位紫衣老者端坐其内,旁边侍者躬身捧碗,此刻眼睛正眨也不眨盯着老者合拢的掌心,待其缓缓摊开,赫然便是半颗青豆,那侍者眼中顿现惊喜,“恭喜老爷,不到整月便已有半颗豆子!”
我瞅一眼那半颗豆,手拖粽子凑近瞌睡老太,张嘴刚说了句,“请问霍嬷——”老太猛然睁开绿豆眼,伸出一只枯瘦手塞来一个空碗,我刚一愣,有个绿衣小童早麻溜抄起个簸箕,几下就从地上扫进许多豆荚,举起簸箕顶在头上直送到面前,脆生生的道:“剥豆!”
我怀中夹碗左手捧簸,当真啼笑皆非,然而看周围人一脸肃穆,分明半点笑意也无,便也只好干咳一声,默默找个墙角坐下,将簸箕和瓷碗一放,又怕时间久了小狼人憋昏过去,顺手在他鼻孔附近的帘子上开个了洞,这才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拈起一颗豆荚准备开剥。
豆荚方入手,我心里便是一奇,只觉这豆荚内之物似流非流,似实又似虚,触之十分奇异,指尖轻轻拈了一拈,更有绵绵不绝之感,待手指稍一用力搓开,却见荚内空空如也,丝毫不见豆子影,不由一笑,当下右手捏住空荚壳,左手重又拣起一粒新豆荚,两手同时轻轻拈转,感觉一空一满,一静一动,心中渐渐有了底,微微闭眼,心下无尘,只听咯吧一声,豆荚爆开,整颗青豆滚入掌心。
嗯,开头果然有点费力。
我抓起半把生豆荚,合拢双手搓个来回,随着咯吧咯吧轻响,手心里现出二十二又半颗青豆;我甩掉空荚,夹起那半颗豆举在眼前看了看,低头思索少顷,随手将剥好的豆子递入碗中,再从簸箕里拢起第二把,这回再松手,空豆荚自指缝间悉簌簌落下,唯余满手圆豆,粒粒分明。
那递来簸箕的小童停了扇火,口中咦了一声,向近处凑了两步。
我连抓几把,只觉太慢,索性将簸箕提起,左右颠顿两下,再停下时,青豆与空荚整整齐齐各分一边,用手将豆子扫进碗中,不多不少,正好差半颗满一碗。
此刻四下里静得出奇,唯有柴火嗞啦啦燃烧之声。
这寂静旋即便被打破,那闭目假寐的老太不知何时睁眼,哒哒哒在鞋底上磕了几下烟袋,眯着眼抽了一口,喑着嗓子道:“进来吧。”转身朝屋内走去。我刚要跟上,却听她头也不回的道:“端锅。”当下止步回身,正打算从底下支起热气腾腾的大铁锅,老太太忽又吧嗒着嘴吩咐:“添豆子!如今的伢子做事都顾头不顾腚。”
此刻俩小童正翘着脚往滚热的锅里瞅,我把他们隔开,将豆子扣入锅内,等重新沸腾后一手吊起锅沿,另一只手揪住大粽子,终于进了屋。
我刚入内,便觉得棕子里边安静许多,微微挂心,拽掉小半珠帘,露出小狼人圆圆的脑袋来。他捆了半日,早该头昏眼花,却依旧目光森然,满脸凶戾之色,和我目光相撞,金色瞳子骤缩如针尖,几乎就要挣脱束缚,扑上前将我一口咬碎。
我笑眯眯的回望他,拍了拍腰中剑,又晃了晃冒着热气的铁锅,意思再明显不过。小狼人目光抖了抖,似终于恢复几分理性,一双眼珠在锅与剑之间打了几个来回,目光依旧阴冷,两只尖耳却悄悄耷拉下来。
我嘘口气,顺手扯脱了剩下帘子令他活血,只在手脚上各留下一圈桎梏以备不测,此时才腾出空打量这间屋子。
明明从外间看得到破败的木窗,屋内却不见窗,亦不起灯,却出奇的亮。这光亮无根无源,自墙壁缝中缓缓淌落,照得人影子也无。
老太太在桌旁跺了跺脚,道:“锅放这儿,吃饭。”这时穿黄衣的小女童不知从哪里摸出几副碗筷,摆上桌子面。她一对羊角辫毛茸茸的,看上去十分可爱,见我看她,张了嘴巴笑,露出没了牙的豁口,“我是小叶子。”那个给我递簸箕的绿衣小男孩也赶忙开口:“我是小草子。”
我早看出这俩孩子都是真正幼童,不知如何落在此处,更不知他们怎会这间诡异亮屋内来去自如,再看那老太太还一口接一口的抽烟袋,直抽的身边烟雾缭绕,心下不免狐疑。
如今我虽然境界早已不在,但是到底历练两世眼力还没丢。这老姝似人似妖又似鬼,却终究只占了一个似字,人皮下混沌一片,竟瞧不出半点本相,正在思忖,老太太不耐烦的拿烟袋直敲桌角,“磨磨蹭蹭的,要饿死老太婆么?还不盛饭!”
我被她一催,也懒得再想东想西,拿起勺子在锅里搅和几下,果然绿糊糊的只有豆子,当下给一老两小各盛了一碗,再回头瞅瞅小狼人,果然见他喉头滚了几下,眼珠盯紧铁锅不放,便向老太道:“嬷嬷,舍弟也饿了,不知…..”
老太太头也不抬,拣着碗中的豆子粒,“盛了就得吃。”
我暗自叹口气,盛出整碗送到小狼人嘴边,饭气氤氲之中,那张面容的冷硬也模糊了几分,忽地油然生出几分迷惘,仿佛回到许多年前,自己也曾这般手捧饭碗,哄他吃饭。
小狼人瞪着这碗热气腾腾的豆饭,鼻子嗅一嗅,耳朵抖一抖,嘴角抿得死紧。
我等了片刻,见他还在犹豫,便要撤碗而走,身形刚一动,小狼人一头扎进碗中,狠狠咬了一大口,我还没松口气,就见他咀嚼两下跟着脸色大变,喉头亦不停鼓动,只感大事不妙,一把捂住他嘴,喝道:“盛了就得吃!”小狼人嘴里呜呜有声,四肢乱蹬,到底肚中被强行塞了豆子进去;待我终于松手,他已咳得泪花直冒,金瞳发红,瞪向我的目光更加凶恶,嘴里叽里咕噜的,估计是狼人三字经。
我松口气,只觉掌心湿漉漉的分不出是豆糊还是口水,浑身上下跟蚰蜒爬过一般,正准备悄悄擦掉,小草子小叶子已双双回头,齐声道:“盛了就得吃!”
我:……
我把那碗被啃过的豆饭端回面前,只见碗里豆饭已糊成一团,又看了看满脸警惕的顾狼人,心中开始了天人交战。
这屋子古怪得很,但有法力流动便灼灼闪光,那边俩小孩又虎视眈眈的盯着不放,看样子这碗该死的豆子是无论如何变不没的,又苦苦挣扎许久,眼睛在老太太和顾小狼之间来回打了十几个转儿,到底眼一闭,心一横,使出当年生劈十万天妖阵的蛮劲,扬头咕嘟咕嘟将豆糊灌进喉咙。
……我擦,我为啥要给他盛那么多!
……这豆子也忒难吃了,还不如吞沙子!
……我就不该去吃什么白斩鸡啊啊!
我这边视死如归的吞掉豆糊,还当这一老二小有什么大着,谁知他们倒果真津津有味的吃饭,小草子吃完还把自己的碗又舔了一遍。
我:……
我低头瞅他,怀疑道:“好吃?”
小草子点头,揉着肚子笑:“好久没吃这么饱了。”
我看一眼俩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又看看佝偻着腰的老太太,正待开口,忽听得咕噜咕噜之声从小狼人那边传来,回头见他低头盯住自己的肚子,面现疑惑。
——该吃的没吃,不该吃的吃多了。
我这个人从不自怨自艾,当下伸手拉了拉小叶子的羊角辫,问道:“附近有集市没?”俩孩子一起摇头,又问有山林没,俩孩子也说不知道,便直接问周围有什么鸡鸭没有。
谁知话音未落,俩小孩异口同声道:“不能吃大黄!”这时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浑身金黄的大公鸡,金翅金爪金羽冠,站那里比他俩都高,被俩小孩牢牢护在身后,得意的向我直拍翅膀。
我:……
——咕噜咕噜。
小狼人的肚子又在叫了。
我向老太太抱拳:“这位嬷嬷,可否……”老太太不等我说完,忽将烟袋朝腰间一别,手朝俩小孩一招,“困了!睡觉!”就在我面前没了踪影。
屋子依旧明亮,光线依然从墙壁缝隙中不住溢出。
我在桌角上蹭了蹭手,回头看看小狼人,见他依旧目光沉沉盯来,略略犹豫一下,摘下却邪挂在他腰间,叹气道:“我去寻些荤腥来。”又觉得他鼻尖那点豆沫子格外碍眼,挽袖擦去,这才揉了揉太阳穴,生无可恋的出门觅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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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青渊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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