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沉石岛(九)

细雨沥沥,忽远忽近,不辨真幻。

我朦然睁眼,身体方一动便当啷声起,有道淡影斜滑而过,原来倚在腰间的却邪剑失倚坠地。

我捞起剑,只见其上晦暗无光,不过短短一夜,剑刃已蚀锈斑斑,剑首更是裂痕隐现,布满无数细小罅纹。

对面椅中空空,银河星光透过半壑木窗,照映出椅间轻盈飞舞的灰尘,这片星光之外,一切模糊而虚无。

我将却邪揽入怀中,目光慢慢越过桌上熄灭的油灯,凝注着那处虚无,不知不觉的,时光已然凝固。

如此不知过了几许,门口传来木铰链的低响,有人轻声道:“道兄可在?”

这声音将我从荒凉的虚幻中唤醒,却邪似是一道醒来,不住发出咯咯细鸣,我撸了把剑首,它哼哧一声就不再吭声。

门外之人身材高大,满脸精干之色,却是那位散仙张玄桥,而他身后之人清华濯濯光鲜靓丽,可不正是我师弟兼前夫的现任郎君,姓越名莳是也。张玄桥似欲开口,目光落上我怀中却邪,不禁咦出声,“这把剑怎成了这幅模样?”

我弹弹剑身,轻轻叹息,“这便是天妒英才,红颜命薄啊。”

张玄桥哈哈大笑,开门见山道:“我几人要去剑林探个究竟,欲邀道兄同往,不知意下如何?”

我想也不想开口拒绝,“昨日已去过,不……””突然想起他身后还杵着位金主大爷,自家的职业操守万万不可丢,麻溜改口,“不过今日一去,也是无妨。”

越莳这时方开口,声音一如笑容淡淡,“既然道兄已去过,也无须再麻烦一趟。”也不等我回应,微微颔首,转身而去。

张玄桥抱了抱拳,含笑离去。

须臾间越莳一袭轻衫已隐没不见,这番冷淡匆匆的举动与昨夜的热情似火大相径庭,不过这厮向来心思多变,一会风一会雨的,留给顾某人去伺候便好,李某就不奉陪了。

用过茶水后我神清气爽的来到客栈厅堂内,就见古一弦独自举棋沉思,不远处独臂冰人濮南旧自坐一隅默然相望,除此之外,并无第三者。

我向二人点头致意,旋即大步出门,向西而去。

一路行来,风霜渐起,行到后来草色皆糜,便是天穹亦漠漠苍色,群星瑟瑟,万物怅默,唯余凛冽风声。

忽在此时,星野冷风间隐约传来一声清鸣,随即数声愈发亮脆的啸号接踵而来,仿佛一把利剪,将这无边凋敝哗啦啦裁断,现出瑰丽明亮的衬底来。

我收住步伐,举头相向,就见星子下数道赤影向这方俯冲直下,待到数丈高外陡然停住,刹那间又如箭矢直冲霄壤,偏又在撞上星辰那瞬掉头向下,如此来来回回,将冷冽天地搅得十分活泼。

凝目而看,原来是七八只红隼。打头那两只身形大些,彼此相随相伴,须臾不离。

我端看半晌,伸手在却邪刃上一拍,轻声道:“去吧。”却邪自闻得鸣声便跃跃欲试,此刻剑身一震,从我怀里直击云霄,长啸间向红隼追逐而去,只把那五六只体型稍小的隼鸟吓得鸣叫四散,打头的两只却反倒缓了下来,似有意等待,待却邪靠近几尺,忽又如惊电般各自南北。却邪在空中打个晃,似犯了犹豫,不知该南或北,谁知一眨眼,两只鸟儿再度飞近,啾鸣数声,双翅尽情舒展,比翼翱翔,却邪夹于其中,欢腾震动。

两鸟一剑,时而追逐争竞,时而欢啸和鸣。

星幕垂云,翅影潼潼,剑光流闪,一径向西。

也不知过了几许,光影一同停驻,遥遥相对,静默无声。

片刻之后,两只红隼陡然齐声而鸣,围着却邪遨游飞旋一圈,旋即扬起翅膀,欢嘶而去,身后几只小隼振翅相随。

我伸手招了却邪下来,但见剑刃上雾气迷蒙,还有滴滴锈水从剑首渗出,当下并起双指,从上而下自剑刃上缓缓拂拭。

指间过处,黯色悉数而褪,再无一点锈迹,剑身似秋月新霜,映照星空如洗。

一点剑意在刃内欢腾窜动,时不时朝我手指撞来,嗡然一声,却不嫌痛,继续撞来撞去,一时啸声大作。

我手抚长剑,道:“须记得今日,这便是你我的人间。”

剑灵似有所感,活泼稍止,渐转沉静。

我驻足前望,发现不知不觉已来到一片断崖前。

这片断崖便是西向尽头。

不知几宽,不知几深,纵目所向,低头所望,尽是幽晦深暗,如溅如渊。

这种无边无际的晦暗隐隐熟悉,我心底微沉,果然这沉石岛便是连结域外晦暗的一个结,只是不知是有心人故意为之,还是虚存星野的罅缝。

便如月无恒时圆,抵御域外晦霾的虚存星野自也有它的缺与裂。

就如李阁所缺者,也不仅仅这今时归附的一点残魂。

我调转身形,向右走去,不多时到达断崖这一侧,只见嶙峋石壁冲天而立,壁刃如刀,刃尖挂缀几串星子,而无数野草野花自石壁中挤挤扎扎的生出,其间更有隐隐笔墨痕迹,似是有人曾在此涂鸦。

我退后数步,目光随着墨迹游走,默默推敲半晌,大致瞧出是所绘的乃是一片竹林,林间似有茅屋若隐若现,篱墙疏落,小门半掩。这作画之人笔触十分灵动,可惜年深日久,不知几万年过去,昔日佳作早被野花野草淹没大半。

我走近石壁,目光流连片刻,伸出手去,推向画中那扇小门。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久违的阳光伴着竹门回音,从竹叶间跌下碎晖。

“旺!”

我正被阳光晃得眯了眼,忽然听到声犬吠,一只毛茸茸的黄犬茅屋后蹿出,围着我连连吠叫。

眼看它上蹦下跳,四爪忙得不行,尾巴转悠得跟风车也似,我哈哈大笑,可惜怀中空空,愈发显得是个不速之客,当下只能在它头上连撸两下以表歉意,抬步向后院。

院落后方竹林环绕,其间有片空地,其间各色鲜花争相竞放,热烈肆意,有人白衣素衫,似在耕植,闻得犬吠,缓缓起身回头。

阳光水一样漫过他的面庞,满院喧哗缤纷瞬间失声。

我的笑容也在这一刻结成坚冰。

有人曾播下二十七界空天的繁花碧草,臻岚天撄锋剑山亦在其中。

不意今日又见。

他直起身,目光霖霖,似有无数惊喜,“李……”

在这将言未言之际,却邪剑骤然劈下!

剑光凛冽,如同水银爆泻,劈天盖地倾落,斯人刹那已被劈成齑粉!

星点纷纷茫茫,在几步见宽的院落中飞扬弥漫。

却邪在掌中嗡嗡震鸣,激动至极。

我听到自己声音冷冷响起,“直至此世之终,不许以这副形容现世。”

隔了许久,又有吠声初起,初时两三声,渐渐五六声,窃嗦闪躲。黄犬夹着尾巴从院侧绕来,耳朵高高竖起。

我环剑入怀,低头对它道:“我把它打跑了,再不能鸠占鹊巢就是。”

黄犬似懂此言,瞳孔晶晶亮,在飞荡回旋的星屑中扭过头来,朝我手心舔了两下。

竹林风过,阳光清寂,一只木桶倾倒在地,井水汩汩流淌,黄犬旁卧浅眠。

百花锦簇,似火胜霞,纵然无香,胜却万千繁华。

我最后望了眼这静谧画景,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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