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沉石岛 (十五)

说起来这个话本在主角大发神威与大开后宫两方面写得钜细靡遗详实入微,到了其他情节大多囫囵吞枣,所以我这气急败坏的一声喊,皇后和镇安王对视一眼,突然间恍然大悟,居然就真给过了!

于是当日黄昏,我头戴金花冠,身着红嫁衣,端坐在舆车之上,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向城外驸马府进发。

没错,大燕国就是这么神速!

由准驸马变新嫁娘我倒没什么不适,就是在宫女企图给我涂胭脂抹丹朱时拼死反抗来着,徐皇后听闻还忒地来前来,先看一回桃红香脂,再瞪一眼靠在墙角啃梨子的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甩甩袖子糟心巴拉的走了。

舆车晃晃荡荡的,我透过罗纱珠帘朝外看,看到无论最前方以水清街开路的禁军也好,还是中间提花打扇的宫女吗们也罢,一个个哭丧着脸耷拉着头,面色煞白煞白的,这哪里是送亲,比送葬还伤心哪这是。

也难怪大家伙如此丧气,大燕国皇室每百年要选一人嫁于妖孽,不用说,选中之人那必是有去无回。妖孽贡品只需一条,就是命数要顶顶好,这能投胎皇家的那命数必然最好哇,所以每次那新嫁娘的不是公主就是郡主,至于为何没有太子世子,那是大燕国风气保守,尚不懂男女平等带窝思忒的道理,果然我这么一毛遂自荐,皇室上下登时茅塞顿开,瞬间醒悟,于是千年以来唯一的男嫁娘就这么出征……不是,出嫁了。

既然驸马是妖物,新娘是猎物,也就难怪迎送队伍如丧考妣,街道两旁也没有百姓围观,只有胆子大的敢扒着门缝往外瞅,隐约有小孩子在说什么新娘子凶巴巴的不好看,妖王不会要。

我听了不免冷笑,老子难得嫁一回,哪个敢不要!

吹吹打打走了个把时辰,队伍停了下来,过了片刻有名侍从从最前面匆匆赶来,道是已至驸马府,只是骏马嘶鸣不前驱之不动,只能停在此地,他愿意组成人梯,护送新娘入内。

我冲他一乐,摆手道:“不必,你们就此返回即可。”纵身跃下舆车,大步流星走向驸马府。

此地名为驸马府,其实乃是供奉妖物的庙宇,孤零零立于城外广袤野地之中。

夕阳下一道门楼巍然而立,其上雕有无数难以辨认的花纹与咒符。

我扶剑穿过门楼,拾级而上,踏过几百几千级石阶,直到一道耸入云天的黑铁大门拦住去路。大门锈迹斑斑,被一条锁链锁得严严实实。我伸手推去,只感到触之粗糙冷韧,混不似铜铁,心念微动,抽剑劈落,剑光到处锁链应声砍断,而大股大股的黑色浊液也从扭曲的断口出涌出。

我一脚踢开大门,朝内便走。

光线陡然暗下来,雾气蒸腾,门后这方天地幽沉又寂静,仿佛不见底的黑洞,只在前方一点似微光。

我顿了顿,还是向那点光华走去。

那点光原来源自处崩塌的祭坛,它早被时光所腐蚀,只留下残余的一隅容几块木炭枯柴哔哔剥剥的燃烧。

一人宽袍长袖,在火光下沉静等待。

我一对上那双明澈的眸子,脚步登时停了下来,有点奇怪又不怎么奇怪的道:“越……越大妖?”

他闻言面现讶异,随即莞尔一笑,摇头道:“非也,在下乃燕国国师姓越名莳,阁下便是李新娘?”

就这么一个正常角色还被他捞到了……

我无语问苍天,牙疼片刻方心一横,道:“不错,在下李平,正要嫁人……妖。敢问国师为何在此?”

他微微一笑,“历来都是国师主持成婚大典,难道无人告知李新娘?”

我牙疼更甚,摆摆手,“我还没拜天地,算不上新娘。”目光环视四周,冷声道:“那个妖……驸马爷在哪?”

越国师笑道:“子时三刻方是吉时。”

我嘘了口气,拳心直刺挠,自语道:“要等这么久。”

国师不语,在火光下凝视我半晌,忽然伸出手来,将我头上凤冠一朵金花徐徐插正,轻声道:“我等了更久啊。”

我面无表情,任他施为,待他撤手重又摘下花冠,将其上颤颤巍巍的金簪朱钗步摇甚么的全都撸下来,横平竖直的插好形成一个规整的田字格,才又戴回头上,只觉神清气爽,低头去瞧那方倾塌的祭坛,但见火苗颤颤,轻烟一缕一缕笼于其上,半晌才渐渐弥散。

越莳与我对面而立,唇角微微上翘,笑容的弧度微妙且精巧,“还有大半个时辰,娘子到时在整饬仪容不迟。”

我手指微顿,向他扫去,只见他那袭绛红长袍在火光掩映下炽热鲜活,只欠一点风便盈盈而动,玄色腰带乃锦上之花,愈显得身形流畅修长。

他纹丝不动站在原地任我打量,半晌笑道:“新娘子可还满意?”

有趣,这回倒没转个圈。

我目光自满眼明亮的赤色移开,重又落回他脸上,扬眉道:“国师这身打扮,莫非也要嫁人?”

越国师粲然一笑,却也没多嘚瑟,只道:“非也。”

我冷眼旁观,愈发觉得他今日形容与往日颇为不同,如缎黑发于肩后飘飞,只借一顶玉冠压住,风姿清逸宛如神仙中人,心念略动,退后几步盘膝而坐,将却邪横于膝上,双手覆剑默默思忖。

越国师调转脚步,也与我面对面落坐,忽开口道:“不知新娘子对这亲事可还适意?”

我望向他身后安静燃烧的火苗,指指自己的脸道:“在下相貌平平,不知驸马是否勉强?”

越国师的笑容犹如松月清泉,“怎么会?自然不勉强。”

我低头看向地上的影子,长发的影子轻灵飞舞,与静谧的火影彼此交绕,在灰黯里动人心魄,不由摇头,声音囫囵,“可惜,我……”

越国师目含探究期待,身体稍稍前倾,“什么?”

我抬头向他笑了笑,“可惜我以貌取人。”猛地抓向他头上玉冠,越莳猝不及防,连冠带发被连根揪起,我发力向下一挣,只听咯咯两声,他脖子顿时耷拉下来,头也随断颈向下坠去,一头乌丝跟着自后向前如瀑散落,黑发瞬间遮蔽满脸。我半点不停,指头伸入发根,径直将头冠扯至腹下。

静夜里响起嘶啦嘶啦的剥皮裂绸之声,他那头长发连同头皮一道被从颅骨上生生撕脱,直垂胸前,浑似挂了一个黑丝缠绕的皮囊,于此同时,另外一张面孔自脑后沿着头骨滑扯而下,正好盖在筋肉皆失去的面骨。

我抽回手,向“越莳”一乐,“要不倒立说话如何,驸马爷?”

那张脸本藏在颅后黑发中,此时从上而下被扯到正面,五官皆已倒立,变成嘴上而眉下,嘴唇尚在一开一合,血色门齿下下上上的扣动,“……你怎么知道?”

我倚剑起身,目光从他身上红衣一扫而过,“猜的。”

因某种缘故,越莳生平最恨赤红,绝不会身着大红衣裳,何况这等鲜妍明丽的吉服,与我身上嫁衣正正相配,而之前数句问答,无论是等候甚久还是毫不勉强,无不是以新郎身份作答,至于子时三刻乃吉时云云,指的自是拜堂之时而非妖物何时到来。

除却这等无聊的文字游戏外,为了确保那张脸隐藏在头发之中,它时刻都不肯背对我,然而终究不能完全遮蔽痕迹,纵然此地半点风也无,那张脸散发的浊气仍旧让长发尽情飘洒,十分露馅。

反派都死于话多,我作为正面人物当然不能犯这个错误,甩它俩字算是客气,只听那张嘴依旧上上下下开合不停,都是些稀奇古怪的话语“……你好闻得很,好看……跟我走,我……”当下拔剑便刺,直迎妖怪面门,寒光一闪,剑尖穿透那张嘴巴,直接透颅而出。

不对!

纵使剑身布满血肉,可这一剑分明轻飘飘的走空了!

我撤剑回身,剑身只一颤便再也不动,竟是被牢牢卡住,而与此同时,那妖物猛然将头朝后一仰,身形随即暴涨,眨眼之间竟如座小山般高大。

我耳旁风声骤紧,身体已随这座小山瞬息拔高,当下左右手同伸攥紧剑柄,借这急速上纵之势旋身挺腰,双腿直踹那巨大无朋的唇鼻,怦的一声,正正踹中那倒悬鼻梁,同时感到两臂巨震,当即咬牙抽剑,借这一聚全身之力的反震终于将却邪抽出,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人已被耸高五六丈,此时失了凭仗,登时从高空坠落,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这下摔得头昏眼花,一口老血涌上喉口,眼前阵阵发昏,只觉无数亮光满目晶莹,下一刻才发觉原来是凤冠堕地,裂开断钗折簪遍地。

我支剑而起,直面数步之外的妖物,恍惚只见一座浑身蠕动小山,再定睛细看,方看清这哪里是什么小山,分明是无数张大大小小七拧八歪的嘴巴堆叠挤压出的一滩尸山!

这些嘴巴或大如澡盆或小若拳头,正中一张最是巨大,足有人高,然而无论大大小小,它们都在朝一个方向开闭。

我的方向。

有点不妙。

我蹭去嘴角漫出的一缕鲜血,感受着此生新鲜的危机。

如今情形远远不如当时小境之中,彼时我尚是筑基,哪像此刻,法力道术真器皆被封印,人也好,剑也罢,皆在凡间。

无数血唇白齿一起翕动,“……跟我……走,走……”

如此强烈的腥臭口息,难怪长发非得飘飘了。

我脑中滑过这个不适宜的念头,慢慢扯掉红嫁衣,猛然丢进祭坛,微弱火苗被嫁衣一扑,将将就要熄灭,却又随即爆燃,开始狂热的吞噬祭品。

借这明亮一息,我挠身而上!右脚猛蹬最下方那张大嘴,趁它还未咬下身体早已窜高半丈,左脚踢上另外一张半开血盆大口,眨眼人又攀上数尺,不等嘴巴合拢,我已将长剑插入头顶那即将咀嚼的大嘴内,随着咯吱一声响,却邪被咬个正着,剑身颤颤悠悠,我同时一个旱地拔葱身体旋起,以剑为轴整个人倒立其上,双脚齐出,勾住一处刚刚张开的血口,只是下方那张利口反应神速,猛地向前一啃,就要将却邪整个吞进去;我急速拔剑,身体倾外,险险失去平衡,此时一张大嘴突来,利齿如刀撕咬而来,却邪自肩下电般击,直直刺中犬齿,剑齿相交火花四溅,我凭这一冲之力调正身形,在头上血口咬合之前直攀上更高一点的嘴巴。

如此以唇为梯,以齿为踏板,瞬息之间,我已欺近正中那张黑洞般的大口!

在无数乱七八糟的嘴巴里,这张倒置之口最为平整,门齿猩红下上对得整齐。

我闻得到呼呼的口气,是不知何来的腥风。

我看得清猩红的门齿,是涂炭的生灵。

我是凡人,手执凡剑,法力道术真器皆被封。

此生已降,危机未过此时。

哈哈哈!

真是妙极了!

我长笑一声,以剑为帜,高擎却邪,疾冲入口中黑洞。

刹那间便坠入万丈深渊,耳旁无尽风声,不知前路归途,唯有掌中却邪一路挥削劈斩,击出无尽的锐声。

火星如烟花般四溅,一簇又一串,又像满天星。

身体早为这些火星点燃,又似再度被万箭所穿。

耳边风声渐去,金铁交接的刺鸣刺穿耳鼓。

此番情形几分熟稔,仿佛又再度回到四绝阵外。

再度孤身一人,手中无剑,心中无念。

虚存星野危若垒卵,域外真实旦夕将至。

我忽然回目远望,似在寻找无热无质的一点生机。

——那就再来一次!

——李阁!

黑暗里中我举剑冲行,与刺鸣与火星为伴,剑锋撕开前路,化为深渊的一线亮。

铿锵的剑声开始在深渊里回响,无数星辰被一一点亮,腥风化为翻涌热浪。

在却邪最后一声高声长鸣中,我终于坠落到底,而去势仍不休,在飞扬的尘土里飞出不知多远,直撞上一片铁壁上终于堪堪止住。

我已丧失所有感觉,不知是血还是水从嘴里鼻中不断涌出,眼前一片暗红。

我笑了下,剑锋直向不远处那山峦高的庞然大物。

“服不服?”

“不服我就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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