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却是你兄长生前的请愿——
沈沧玉的话尾在饮秋的脑海中来回翻滚,他诧异了那么一瞬间,最终摇了摇头,说:“沈宗主既然承认了,沈宗弟子也都在场,既然顾及颜面,又何必公开审讯?就为了胡编乱造这样的理由,好掩饰自己的过错吗?”
“他那么心高气傲一个人,怎么可能将灵脉拱手让人。”
“他正是因为灵脉出了问题,才会早早离去!”
沈沧玉转而扔给了他一个琉璃瓶。
琉璃瓶只是一件普通的灵器,可暂时存放人的只言片语,或是某段景象,最特别的一点是,留下言语或是景象之人,会设下只有一两人可打开的密咒。
所以饮秋触碰到琉璃瓶之时,密咒自行解开,瓶上木塞打开,从中冒出了几丝烟雾。
烟雾飘荡了一阵,尹伯舟的身影出现期间,他手中握着剑,目光遥望至远处。
“沈宗主,我灵脉有损,多亏您帮了我一忙。”尹伯舟说,“我师父说过,物极必反,我虽然修行到了如今地步,但是灵脉却无法承受,若是救治不了……”
他握着剑柄的手有些颤抖,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若是救治不了,我不希望我太过痛苦地死去。”
“倘若我的灵脉同沈少主相和,我希望能助他一臂之力。”
尹伯舟眼中泛起了泪光,随即极其虔诚地抚上剑身,似是在聆听只有他所能听见的哀鸣。
“不,你骗人……骗人!”饮秋膝行了几步,“分明是沈文竹夺了兄长灵脉,才能在根骨上越众,而沈沧玉,你就是那个下了狠手的罪魁祸首!”
他紧紧捏着琉璃瓶,即便相信这确是尹伯舟所留,也不得不对沈沧玉所说抱有怀疑。
论起各家少年天才,基本都是心高气傲,沈文竹何尝不是其中一个,如今却被指认说灵脉根骨并非天成,心里怎会接受。
只是无论是沈文竹还是在场众人,谁都不会相信沈沧玉会因为这样的事狠下杀手。
“放肆!竟然直呼宗主之名!”
平日领弟子修读仙门律法的弟子站出来,大声指责饮秋。
裴容当年也是偶然听得了沈沧玉和赵洵宁之间的谈话,所以才得知了沈文竹身上的异样,后来沈沧玉才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
尹伯舟根骨奇佳,若干年前震惊了整个修界,甚至有不少名门大宗都抛出了橄榄枝,但是他仍然跟随从前的师父一起在深山修习。
最终尹伯舟还是出山了,不是因为他要拜入哪个宗门,而是因为他需要“治病”。
此病极为怪异,令人感到自牙缝到骨头都奇痒无比,时常发作,一发作起来肤表会现出紫青色的斑块,时而昏迷不醒,时而神志不清,四处梦游,醒来时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
尹伯舟四处求医问药,最终得沈沧玉出手相助,请出了天岚仙府的众多盛名医师出手,得出的结论是灵脉同灵力相斥,劝他静心调养一段时日。
起初的尹伯舟修为出众,剑法卓越,已入登凌云顶之列,此时却不得不暂停修为之途,就算是一个普通弟子也不会甘心,又何况是一个已经被捧高了的天才。
饶是尹伯舟谨遵医嘱,不久之后却是越发严重。与此同时,沈文竹生了场大病,险些无法继续修习,最终应尹伯舟之愿,由沈沧玉出手,既是令沈文竹修习无碍,也使得尹伯舟的天资得以传承。
如今想来,尹伯舟多半是因为当初还要照顾年幼的尹秋,不然很可能会更早出山。
沈文竹得知真相,面色已是煞白了几分。
裴容心下盖过了点儿悔意,转眼又散了。
这个时候知道,比起从前,应是要好许多。
师弟心高,虽然嘴上没说过,可是举手投足之间都写着以自身天赋和宗门名气的自豪,可是他向来也勤勉,未躲过懒。
“师尊早就知道,怎么藏了那么多年?”
慕景栩忽地传言问他。
裴容说:“他面皮薄,从前若说,哪里受得住。”
慕景栩又说:“若我身上还有什么,师尊也不要藏着掖着,我都受得住。”
“你是想要我夸你根骨奇佳?”
裴容忘了这儿还有个厚脸皮的。
“那师尊怎么不夸?”慕景栩道,“难不成我的灵脉也是别人的?”
裴容道:“别胡说。”
——
沈沧玉面色自始至终都颇为平静,他知道饮秋打开琉璃瓶的时候就知道这东西是否真的是尹伯舟所留,过了好半晌,他才开口道:“灵脉根骨之事遵循尹伯舟之意,同时也救了文竹的半条性命,但是……”
一道剑影破风而落,众人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那是沈沧玉的剑出鞘了!
沈沧玉的剑不会轻易出鞘,即便出了鞘,此时也不过是掠下一道残影,常人都看不清其剑身真容。
这一剑消失,沈文竹身上惊出了几只“凤凰”。
凤凰转变成残影,落下几粒火屑,很快就消失不见。
“我的确应该对你兄长有几分感激,但是这凤凰灵息,却也是你要夺人性命的证据。”沈沧玉目光闪过一丝凌厉,“你要如何解释?”
饮秋道:“这是他欠下的,又何尝……何尝不该还回来?”
他臂上青痕已经攀援而下,颜色越发青黑,说话力气不足,仿佛方才那个声色俱厉的人是另外一个人。
沈沧玉在他昏倒前问了一句:“你原是想移走尹伯舟的仙棺,是吗?”
——
饮秋犯下数罪,虽然因功德册上有几笔记载,又因为其兄长当年算是救了沈文竹的缘故,不至于到神鬼之境,但雷鞭之刑难逃,且此生再难入修界。
按理说古阵牵连甚多,饮秋原本想用古阵置沈文竹于死地,最终却因拥有凤凰真身的凤行雨启了阵眼,先前的构想也落了空。
尹伯舟的棺椁还存于惜明山上,谁也未曾料到,苏子浔之身重现于世,是因为一个小弟子移错了仙棺。
大仙门自紫金镇附近,开始四处寻找苏大剑宗的踪迹。
——
惜明山上并无专门的牢房,以往犯下重罪的弟子基本都被送往了隐州接受处置。饮秋此时待的地方原是沈宗的一处用于打坐入定的静室,但是身上仍捆着束索,令其不得不调用一丝一毫的灵力。
“容容,你来了。”
念及饮秋身体本就不强健,雷鞭刑罚并没有一次落下。他已受了大半雷刑,手上符印也已消散,几近舍了半条命,轻抬眼皮,总觉得自己看着的还是之前意外救下的狐修,并非是什么剑仙。
静室乍一看并没有什么阻碍,离得近了之后,才会发现饮秋身周布下了法阵,裴容在距他一丈之处站定。
“我知其苦痛,带了些药来。”
裴容将东西抛进了法阵。
“雷鞭之刑哪里比得过损脉之痛。”
饮秋摇了摇头,并没有接下那药瓶。
不说饮秋,其实裴容对于尹伯舟之事也抱有疑虑,可他不觉得沈沧玉会刻意撒下这样的谎。
无论存几分真,沈沧玉都必须要责罚饮秋。几重罪行叠在一起,若是送去隐州,必然难逃一死,可若是留在沈宗,却还能赖着饮秋功德册上所载的东西,保有一线生机。
只是如若太过仁慈,便会显得沈沧玉心有愧疚,众人一定会更加怀疑当年的真相。
裴容道:“饮秋,我谢谢你曾经救过我。”
“我原以为,剑仙是会主持公道的。”
饮秋微微挪了下脚,束索凝成的枷锁扣链在地上扫出一阵窸窣。
“剑仙,剑仙只是会些剑法罢了。”
裴容现下也有一丝迟疑。
若夺取他人灵脉之事真的同亲近之人有关,那么他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将事实摆在众人跟前吗?
如果是从前的他,大概的确不会有什么顾虑。
“你是如何得知那古阵同凤凰灵息有关的?”裴容转而问道,“仙门上下都并没有任何记载。”
他近日翻阅了经阁古籍,其中并没有同此相关的载录。
但饮秋明显在此之前,对于安乐山下压根儿没有什么固金阵,而是一个涅槃阵的事,知晓得很清楚。
“是纸阁的阁主。”饮秋抬起眼来,定定地望着他,“纸阁的阁主告诉我,那里有一个阵法,若谁占了阵中,便……”
他话至一半,显出几分欲言又止。
裴容知道,他原本就恨极了承了他兄长灵脉的沈文竹,所以当初一门心思想让其凄惨而去。
“纵使有仇怨,也不该用这样的办法。”裴容盘膝坐在饮秋跟前,结起了一个救治法盘,“你曾用此法盘,救下了那么多性命。”
饮秋忽然笑了笑:“我入医宗,也不过是想要救自己罢了。”
“容容,我兄长当年被冠以天才之名,但是过得并不快活,走得也早。”他在下一刻忽转了话锋,“可我有时候在想,临近飞升就难逃一劫,不,不是难逃,是必然,必然会遭遇不测。”
“你再想想林清晓,苏子浔,你想想乐圣,还有……”
他在裴容身上打量了一番。
还有这位剑仙。
裴容心下将近来的事和关键人物串联到了一起,并不觉得这猜测毫无凭据。
相反,的确很有道理。
林清晓,苏子浔,萧瑜,尹伯舟,最后还能加上他自己,在“死”前都是临近飞升的修行之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遭遇意外?
虽然他自己在凌云顶之上并不完全算是意外,但似乎同这一系列的变故隐隐有所勾连。
裴容起身,心想着沈沧玉或是赵洵宁能多知晓些什么。
不过他方才离开静室不过几步,身后却刺探来一阵阴冷之气。他直觉向来挺准,知道已经来不及阻止危险的降临。
重回静室的时候,值守的弟子面色煞白,大口呼吸了几口才说:“裴前辈,那弟子忽然咽气,好像是中了某种符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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