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头蛇之身散出莫大的瘴气,无论是裴容还是其余的修士,一时都难以靠近。姚宗弟子虽仍未见到自家宗主的踪影,但是重新成功操纵起了巨船,还翻找出了废墟当中可用的灵器。
只见形态各异的灵器、御剑而起的修士纷纷朝九头蛇发出一击,但是蛇身之上的人面均狰狞一笑。当九张人面的神情几近一致之时,袭去的灵器接二连三掉落而下,御剑的修士也于凌空之中颠倒了几周。
渊越剑横空而出,斩去滚滚瘴气。与之同出的是天鹰剑,挥斩之间,九头蛇的两颗人头方落。
只是蛇身于高空之中一甩其身,蛇身再一次膨胀,近乎要赶上一艘仙船大小,人面之上的萤火烈烈而起,似是被激怒了。
沈沧玉之血落在蛇身断裂的长颈之上,人面复新生。天鹰被蜷曲的蛇尾裹挟而去,一股瘴气也紧紧攫住了沈文竹。
“父亲,您究竟要如何?”
沈文竹虽为瘴气所挟,无法动弹分毫,但是瘴气却未伤及分毫。
沈沧玉睁开双眼,却并不回答,只是将掌心新血再次浇于阵法铸就的长剑之上。
俯瞰而下,原本尚还安宁的惜明山地界似是撞入了一片火海,转眼间又地动山摇,裂出道道长痕,从中散出的瘴气令仙船之上的人震惊到僵立于原地。
随仙船而来的仙鹤此时盘旋于山顶,发出一声声哀鸣,和着凤凰的长啸,似在感叹人间不幸。
“凤栖阵已成,南州……南州城……”
凤天毓紧握拳头,面上也失了血色。
凤天姝灵力不支,脱去了凤凰之身,再次回到船身,精疲力竭之下,仍在失神地说:“还我清晓……”
凤行雨气急,手中灵珠状的妖丹落出了仙船,落入流云之间。
——
探雪剑拨去瘴气,虽然未能使沈文竹或是天鹰剑脱去桎梏,但是及时引回了渊越剑。
慕景栩踏上渊越剑,同裴容并立一处。
裴容见高空之下的大地陷入混乱,知南州城恐于今日毁于一旦。
沈沧玉仍立于九头蛇身之上,他的目光染了几分悲悯之色。
裴容立在归渺之上,道:“景栩,现下只可进,不可退。”
“你若独身一人,我不会允。”
慕景栩心下闪过了一丝不安,他说得不容置疑,但他从来没有动摇过裴容的任何决定。
明明今时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连自身都保护不了的弱者,然而他仍然觉得无助,仍然觉得行将失去最为珍视的人。
偏偏又是在凌云顶,偏偏裴容还是那万般无奈的神情。
探雪剑复归裴容之手,他心中强震忽然落入一方平静当中。
他不能那么轻易地离开了。
先前他分明郑重地在心中做了决定,不再辜负这一次重归于世。
这世上,没有几人能有重活一次的机会。
只是……
退无可退。
瘴气几乎要占满视野,仙船被瘴气环绕,姚宗弟子启了仙船之上的另一道阵法,护船上之人的安危。
船上的一众修士无力同九头蛇正面相对,只见瘴气中裹着剑光,已瞧不清那些修士还在空中同蛇身和沈沧玉缠斗。
而在高空之上的人,彼此之间也近乎看不清彼此。
裴容镇定下来,但见到慕景栩眸中坚决,心下有些不忍。
如果这又是此生最后一刻,也只能说命有千回百转,却始终绕不开一个恒定的圈。
凌云顶,既是原点,又是终点。
于此处,生死无界。
“景栩,你要等我回来。”
裴容探出一手,轻捧起了慕景栩的脸庞,淡印下的一吻沁着一丝决绝,既是出乎慕景栩的意料,也是出乎了他自己的预料。
裴容转而眸中含笑,其身却如同镜花水月,一道澄澈的剑影掠过慕景栩,渊越剑便不听他使唤,携他落于仙船之上,此后他再也无法离开巨船之身。
赵洵宁道:“裴容之剑同你的佩剑本就是同一块玄石所造,彼此相连,倒是更容易行控剑之术。”
他看着慕景栩缓缓起身,拾起了身旁的渊越剑。
“师尊向来能御渊越。”慕景栩道,“是我疏忽了。”
“你……”
赵洵宁眼见慕景栩眸中泛起赤色,那赤色同凤天毓并不相同,令他心头一紧。
慕景栩微合双眼,方才他还在想,如果这真是此生最后一刻,如此他也甘愿。
但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失去至珍之人还能苟活的甘愿。
转眼间提起渊越剑,掀开了重重瘴气,落入了顶空的沉雾之中。
凤行雨道:“慕景栩,你等等啊!”
他同赵洵宁都召出剑来,随慕景栩离开了仙船,紧跟九头蛇而行。
——
九头蛇乘风前行,仙船载着众人,以不紧不慢的速度飘浮于空。
现下不仅是惜明山地界,整座南州城都落入了一片幽沉的黑暗之中,浓雾翻滚之中,火星四溅,地下之力将地表撕裂开条条深刻的裂痕。
不多时,慕景栩已追上了九头蛇,但是裴容却未现踪影。
赵洵宁和凤行雨紧追而上,同上空的九头蛇人面对峙了一阵。
凤天毓回转灵力,化出凤凰真身,引百鸟怯除瘴气。
片刻过后,只见凌空中一道剑影逐渐成形,那同先前自大祭之阵中所生的剑截然不同,无论是探雪剑还是归渺剑,此时都落入了那剑影当中,与之融为一体。
那剑影恢弘,周折数道之后竟然生出了朵五瓣莲来,莲心中浮出一道翩然人影,扬起的剑光似有世间最强大而温柔的力量。
裴容手握探雪剑,踏风而行。
百鸟长翅旋空,彩羽如织,成百上千聚集在一起,终成剑仙登顶的阶。
探雪惊起数道剑光,九头蛇口中喷出浓雾,浓雾凝成道道水柱,试图拦下持剑之人。
沈文竹于此时击退瘴气,重使天鹰剑,一剑刺中了蛇尾。
裴容灵活游移,避过道道险阻,再次同沈沧玉平视,手中之剑斩下了离沈沧玉最近的人面蛇头。
一时间,沈沧玉手中之剑同探雪僵持,他说:“你看到城下了吗,阿容?”
“那本就是该归于凌云顶之上的魂灵,此举不过是顺应天道罢了。”
他们手中剑法相似,几个起落间从来分不清胜负。
“既是如此,又为何伤及无辜?”
裴容收回探雪,身后却新起了一道剑影。
“大剑魂。”沈沧玉叹息了一声,“阿容,凡事不可逆,我也尽力不伤及无辜。”
裴容身后的剑影横斩而去,他的身影几近在这一瞬间消失,复现之时,已经将探雪刺入了中心人面的血盆大口。
长剑抵住血盆大口,但其间一个尖牙已然嵌入了他的臂膀。
看来是很难全须全尾地解决这庞然大物了。
他斩下蛇头,臂膀也齐根而断。
“剑仙!”
“容容!”
“师尊!”
“师兄!”
“……”
裴容耳际扫过众人的惊呼,奇怪的是,这一刻他不觉得疼痛,脑中惊现的也不是近来种种动乱,而是当年被沈沧玉带到瀑泉下修习的情景。
师弟当年年纪尚小,而他已经正式入剑道,无论是练剑还是静坐,都会费上比师弟多一倍的时辰。
沈沧玉总说剑修终是绕不过孤苦,他需得尝上较旁人数倍的苦,才能修得大道。
但他从未埋怨过沈沧玉。
修行长途,必要踏过重重难关,他不觉得苦;纵然命途中注定有劫难,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此时九头蛇吃痛,数颗人面蛇头纷纷朝裴容涌来。持剑而立的沈沧玉,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虚尘镜脱出了裴容身上的储物袋,残缺的镜面之上掠过重重强光。
九头蛇身上瘴气横生,此时却十分畏惧虚尘镜散出的光,只长吐蛇信,伸回了蛇头。
“这周遭御道重新凝形了!”
“那是什么?”
“这形状像是……像是……”
各方修士眼见着九头蛇以残身撞过浮石,无论是浮石还是御道尽头的长栏,仿佛正由一只无形的手塑成了全新的形态。
在场之人看得清清楚楚,那正像是仙船的船翼。
而底下的南州城池,虽起了道道裂缝,却是平地而起,由周遭御道所成之物托举而行。
仙门御道,仙门御道……
这四个字在裴容心底打了好几道滚,最终炸出了一道雷。
所谓修缮的御道,根本就已不是仙门御道!
仙船飞翼,这周遭御道都只是仙船飞翼!
如此一比,那这仙船的大小该有多少?
那就是一座城。
沈沧玉要动的是一座城。
城下血雾漫漫。
万鬼齐聚的幽渊之最竟在这城下。
无数厉鬼于幽渊之中探出半身,仰望苍穹,随后飘离出全身,四处乱窜。
裴容只觉得有一股无比温和的力量环绕着他,令他不至于狼狈跌倒。
他最终还是落到了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之中,带着温度的泪水不停砸落在他眼皮上,一滴滴都淌着酸涩,砸得他一直保有一丝清醒,不敢沉沉睡去。
沈沧玉化作一团黑雾,同九头蛇一道融于幽渊之中。
没有人能够料想到,原是庞大到惊骇世人的巨船,与整座南州城大小的仙船相比,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在天地间茫然浮游。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