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浔声音拔高,嗓音变得更嘶哑了几分,但是裴容来不及笑上片刻,那先前惹人发寒的黑暗便追逐了上来。
凌空中只见几团黑气凝结成块,又在瞬息之间成了人形,虽是没有五官,但皆能凭空凝风成剑。
正是苏子浔所说的,镜仙的傀儡。
“我同镜仙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盯上我?”
裴容挥手一斩,成团的黑气从中被剑气劈开,冒出无数细长的黑壳虫子,又被苏子浔释放出的屏界挡在了一旁,吐出泛红的丝线之后,又腐化入土,将周遭的草木都灼蔫了几寸。
“他们同宣于家的人一样。”苏子浔道,“都需要新的‘壳子’……”
不待苏子浔多解释几句,那些黑气便又出现,即便隔着屏障,也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力量,似是拼尽全力飞扑而来,只等着找到缝隙的那一刻。
裴容说:“防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要辟出路来。”
他们一跑出来,离天岚仙府是有些距离,倒是在山脚下兜上了半转,他一抬眼,就见半山腰亮出了一路光来,想来应是医宗弟子正执仙家莲灯而行。
裴容一指山腰:“去那儿!”
苏子浔将屏障撑开了些,看似遭过这傀儡的道,又虑及要护到裴容,此时不敢松懈半分。
如此匆忙辟路,不多时,那些影绰的灯火终于成形,只见赵洵宁在前,医宗弟子们随其后,同裴容和苏子浔迎面相碰。
“啊,是裴剑仙!”
“是剑仙,不过另一位是……”
“有些面熟,不知是哪位高人?”
“……”
小弟子们正提着莲灯议论纷纷,赵洵宁率先迈上前来:“不要大意,这旁边有东西!”
小弟子们这才注意到,在灯光映照之下,有不少像是影子一般的东西贴地而起,遂成黑团,打头的在赵洵宁的一剑之下裂了个粉碎。
医仙随即捻指起了一个法盘,紧接着众人脚下顿生青色法盘。裴容和苏子浔会意,跟着起剑,青色法盘又扩大了半圈有余,光芒大绽。
小弟子们见法盘起阵,于是跟着捻指守阵。
天岚仙府虽挪了地方,但此地灵气孕泽,加上三人联手的大阵,傀儡很快不敌,外皮干瘪而落,内里无物,只在地上落下朱砂般的红迹,又在转瞬间蜿蜒成某种符文状的东西,像是某种古老的咒术。
赵洵宁挥手一拂,化去了其上煞气,又用传影灯记下了符文之态。
·
等到周围再也没有出现黑团,众人才险险松了口气。
此时赵洵宁才道:“若我没看错,这可是……苏子浔大剑宗?”
被点名的苏子浔点了点头,不过头扭得有几分生硬。
众医宗弟子虽然常年跟各路疑难杂症和尸体打交道,但看到眼前苏子浔的这一刻,不禁还是有几分后怕。
毕竟这不是转世投胎,而是死人诈尸。
纵然裴容眼见的更多,也在医宗待上了好一段时间,见到苏子浔又蹦出来,也是不由震惊了片刻。
苏子浔显然也习惯了旁人诧异的目光,此时说话不疾不徐:“我是苏子浔,但并非当初的苏子浔了。”
他说到此处,声音一顿,随后撩开了一侧衣袖,众人瞥见衣袖下的光景,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衣袖之下的肤表,并非寻常人的皮肤,而是有着大片斑驳,借着莲灯的光一看,似是枯木的表层。
“我灵识虽在,可身躯早已腐朽。”苏子浔道,“而今依仗的这副身子,不过是樱仙木所化,辅之以障眼法罢了。”
苏子浔提及此,赵洵宁目光一扫,小弟子们纷纷会意,知道此事绝不能轻易外传。
这一番变故,裴容多少觉得苏子浔同自己同病相怜,回想起在安乐山一带曾瞥见过苏子浔的身影,便问道:“你先前在紫金镇附近,可是为了找什么东西?”
苏子浔回答:“是金石。”
“金石?”
赵洵宁出声重复。
——
众人皆知,金石是顶级的玄石。玄石在修界的作用至关重要,可守生灵,孕福泽,仙门皆以玄石为镇山之物,以此为贵。
凌云顶之上,便有一方玄石,虽因祸乱而碎裂,但仍然被存留在此地。
“眼下若是攒够足够多的金石,那……”苏子浔一抬头,“是镜仙!”
山林中晃荡过一道白色的身影,苏子浔不禁再度抬高了声音。
赵洵宁首徒手疾眼快,立刻召出了一头四脚灵兽前去追赶。
苏子浔开口道:“他们想要的是裴容。”
“这话从何说起……”赵洵宁倒是有些纳闷,“难不成这镜仙也对狐修有特殊的爱好?”
“师尊,是继续追还是不追?”
大师姐算是有几分着急了。
“这么短的时间,四面皆是天岚禁界,是跑不出仙府地界的。”赵洵宁道,“灵兽跟着,那就更跑不了了。”
“正如苏大剑宗说的,他们想要的是裴容,所以……”赵洵宁道,“更是不能走开。”
赵洵宁说得在理,徒弟也不好反驳,于是说:“谨遵师尊指令,弟子会开法盘掌控其动向,瓮中捉鳖。”
——
医宗弟子在傀儡留痕之处封下屏障,又手持莲灯在前,一行人离开山间又御剑回仙府,只见天岚阁之上屏界隐有灵力波动,像是曾有人要闯入其间。
等到众人皆进入天岚阁,小弟们值守在外,屏界波动更显,赵洵宁捻指一探,却是道:“坏了。”
裴容心念一动:“可是有人动了你设的隐阵?”
阵法被解,笼罩阵法的迷障也不见踪影,赵洵宁作为布阵之人,首先便察觉了端倪。
再入池泉境内,先前护着林清晓和贾千水的冰层,不见任何败迹。
可若是定睛一看,便发现冰层之下少了一个人。
“千水不见了。”
裴容微微拧起了眉头。
若依照苏子浔所说,镜仙的目标是他,便应当对贾千水不甚在意。
莫非苏子浔也是猜测错了?
他正是如此想着,苏子浔俯下身一看,又开口道:“千水?是你的大弟子贾千水?”
早年收徒之后,倒是也带着弟子在修界露过不少面,其余剑修多多少少都认识贾千水。
裴容道:“正是。”
苏子浔看看裴容,又看看赵洵宁,再盯了盯冰面,目光又落回裴容身上:“果然。”
声音更加沙哑了几分,仿佛是忽地又顿悟到了什么,于是激动难抑。
虽是在冰面旁,赵洵宁仍然习惯性拾出扇子扇风,听到苏子浔的话,难得着急了一回:“果然什么?你这说话可别留半截。”
苏子浔道:“你们难道不知道上古守护之灵么?”
赵洵宁应道:“四象神兽?可同裴容的弟子有什么干系?”
“不,不是四象神兽,而是……”苏子浔欲言又止,“也是,你们若是知道,许是也能勘破半边天的秘密了……”
饶是裴容耐性极佳,此刻也不得不同赵洵宁一样着急起来,恨不得苏子浔能一口气将自己的所知吐露个圆实。
不过三人脚踏之地忽然震颤一阵,赵洵宁道了一声“不好”,眨眼间众人已经离开池泉境,来到了天岚阁阁顶。
不知何时开始,天岚仙府地界内大雨滂沱,不远处烈光灼灼,乍一看以为是闷雷滚滚,实则是两道身影在缠斗。
因为两道身影都拂白光,出手动作极快,因此众人根本看不清究竟是何人。
持着法盘的医宗首徒前来禀告:“师尊,这眼前之人便是镜仙,可要如何处置?”
“镜仙?哪一个?”
赵洵宁一挥手,法盘陡然到了他手上,且瞬间扩大了一倍,教众人瞧得更清楚。
法盘之上飞速挪移的一个白点,正是由四脚灵兽所逐的镜仙。
“弟子难辨,都说镜仙有纵傀儡、仿万物之能,不会是……”
这弟子想说的,不过是这半空中正斗得如火如荼的两人都可能是镜仙。
修界早闻“十二镜仙”之说,镜仙当然不止一位,不过若是镜仙同镜仙相争,那恐怕比他们出现在天岚仙府更令人费解。
裴容观势片刻,笃定道:“那是千水。”
空中的身影瞧不清面容,却显得出剑式,辨别出来并不难。他话音方落,凌空中的两道身影终于拉开了距离,双方仅僵持了一瞬,右侧之人忽然捻指成诀,身后一道剑影横生,携风而拂,教左侧之人于半空中退后了几丈。
“大剑魂?”苏子浔眨巴了下眼睛,“不过不是真正的大剑魂。”
这世上能修成大剑魂的人,便有了名列大剑宗的资格,眼前的剑魂虽然剑意凛然,却内里稍显虚空,未成气候。
但此时众人已然看清,右侧之人是裴容的大弟子贾千水。
——
苏子浔御剑而起,剑入剑魂,算是助贾千水一臂之力,赵洵宁同医宗弟子同启法盘,将“镜仙”禁锢在原地。
此仙白色长发披散,喘息不止,若是淡瞥一眼,都难以将其同往日风姿出众,心怀大局的隐州长老联系在一处。
“习越?不,东池长老?也不对……”
大弟子看着似是因为受到剑魂冲击而无力跪坐在地的镜仙,纳闷着辨认。
毕竟就连曾和隐州长老打过交道的裴容,也很难辨别眼前究竟是哪一位隐州长老。
这人的脸像是在被一只无形的手左右拉扯,其五官也濒临扭曲,在两张脸之间来回变换,直至法盘加固,才勉强定下型来,却又在面部中央有明显的分割线,更为可怖——
众人只见眼前之人面容以此线为界,半脸是习越,半脸是东池。
大抵是因为众弟子见此状诧异无比,法盘束缚之力微微降低,不知是习越还是东池的人忽然能直立起身,白袖随风而扬,其下裸露的手臂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停泛起褶皱,像是在转瞬间落入苍老濒亡的地步。
“……沈沧玉,沈沧玉你个言而无信之人……”
“他答应过我,答应过我们……”
“而今却落得如此……”
“凡人皆不可信,不可信!”
“……”
这人在众人眼里也不再是什么守着仙门正道的隐州长老,而是似人非人的怪物,说话同样颠三倒四,反反复复指摘沈沧玉,说话声音也在曾经的习越和东池之间来回切换,教人好不迷糊。
“不,眼下我们有更好的选择!”
最终这更似魔物的人终于停止了咆哮,目光聚在裴容一人身上,倏忽就逼近了过来!
不过眨眼间,这飘忽的身影就掠过了半丈,裴容周身都压来一阵泛着凉意的桎梏之感,不过贾千水横剑一拦,法盘威力在医宗弟子合力之下更盛,镜仙不得不止步在一道屏界之前。
可即便隔着段距离,其目中所凝的神色,也令人胆寒——
那是赤.裸.裸的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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