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尚文昏沉沉被人扶下床榻,移到另一间屋的床上,不多久,有药汤灌进嘴里,好象有点苦,又好象有点酸,他艰难舔了下唇,又陷入黑暗中去。
“也不知这防风寒的药能不能吃,身上烧得烫人,可别死在我们……。”
“黑婶,我今儿夜里就带他走。”
“枇杷,我不是这意思……”
“黑婶,谢谢你这般护着我姐。他身上血气重会冲了我姐,我实不该带他过来的。”孟枇杷收起药碗,拿布巾给他抹了抹唇角药液,很是自责道,“要是这次我姐真出事……我都不敢想下去……”
西屋里陷入沉默,随后黑婶叹息一声,走出屋子,又把门轻轻掩上了。
过了子时,万籁俱寂,欧府一片黑暗,连檐下灯笼都熄灭了。
新月隐在云层中,只有点点星辉洒下来,落在池上泛着浅淡白光。
孟枇杷背着魏尚文走出西屋,站在院里朝主屋看了一会,随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去。
身后有轻轻脚步声。
孟枇杷停步。
黑婶追上来,“你姐让我来送送你。”
孟枇杷顿了一会,再次抬步,往前走去。
黑婶的手搭上来帮忙扶着他,两人无言,挑小径走到偏门处。
偏门耳房黑洞洞的,连看门小厮都睡着了。
黑婶上前轻手轻脚下了门闩。
孟枇杷背着他走出欧府,停步转身,嘴巴动了几下,最后只是说出一句,“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黑婶伸出手来,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欧府侧门又缓缓合拢,木门上红漆融了夜色,仿佛也变成了一种褐沉沉的黑。
狭长巷弄黑沉而安静,只有她的脚步踏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再加他的双脚拖在地上扫出的唰唰声。
哒哒……唰唰……
唰唰……哒哒……
轻微而有韵律,在这样的微小声响里,孟枇杷的心安静了。
她低着头,双手死死抓住他胳膊,把腰背弯成弓型。她的脚步坚定,每跨出的一步,都轻巧稳当。
她沿着巷弄走啊走,绕啊绕,挑选了好几个地方,可总觉得墙角太湿,青苔过厚,门板后的这户人家会不会心地不好,终于,她在一户打扫很干净的小门前放下他。
她扶他坐好,靠在门板上,想了想,又把他挪靠在门框上。
这样开门时,他就不会往后跌倒了。
把带出来的药包包裹放在他怀里,她又拉过他手臂圈拢住,然后转身,朝小巷口走去,走了几步,越走越快,后面几乎快跑起来。
他的手伸展一下,无力向前抓了抓,“逃兵……当斩……”
孟枇杷转过巷子,脚上踢到一物,一绊一滑,一个趔趄,展开双手想抓扶什么,可还是摔了下去。并不疼,软软的,还带着一点暖和,她伸手按了按,又抓了抓,迅速转头,借着一点点星光,地上一张带血脸孔直直对准她,那双眼还圆睁着。
孟枇杷几乎就要尖叫起来,如兔子般弹跳而起,一连往后退了三五步。
她的双手摸到墙皮,整个背部靠上去,只觉一股凉意从脚后跟如蛇般爬上脊椎,最后窜到了后脑勺。
她窒息般使劲张着嘴,下一瞬,心脏要跳出来了。
“王大仗子,我就猜着那些水耗子肯定要摸进医馆里来,哼,还想治伤,都去死吧。”
“狗急跳墙折了我好几个兄弟,陈付明,这个贼头就由你来解决吧!”
“陈付明,你个王八蛋,枉你还是我们澄庆帮孟大仗子的徒弟,现在竟帮着澄湖帮残杀我们兄弟,你不得好死……”
一声惨叫,戛然而止。
“那个老东西不知变通,临死前还想把我逐出帮,呸,老子早就不想在澄庆帮呆了,王大仗子,我陈付明以你马首是瞻,你叫往东我绝不往西,一心一意跟着你干!”
“好,跟着我吃香喝辣的,从今往后,澄湖就是我们澄湖帮的澄湖!”王显中举起斧头,砍翻另一个澄庆帮的,朝前一指,“把这陆氏医馆的人,全都杀了。”
“大仗子英明,杀光这些人,看还有哪个医馆、哪户人家敢收留他们,给他们治伤。”陈付明大声恭维。
王显中满脸络腮胡,瞪着铜铃大眼,粗壮身子一时堵在门口,双手挥舞着两把利斧,真如地狱开门,妖魔鬼怪现了世。
火把上的焰火噼啪作响,利斧闪着寒光劈下,惨叫哭嚎起伏,孟枇杷捂紧嘴巴,不敢再停留,一步一步朝黑暗巷子退去。
她一脚高一脚低冲回到那个小门前,抓起他就往背上背。
“你不是逃了吗,还回来作甚!”
他被惊醒,甩了下胳膊,自顾往地上滑去,“不用你管了,你走吧。”
她想开口,动了下唇却觉得全身抖得厉害,力气尽失,一下仆坐在地竟是立都立不起来。
“言而无信、胆小怯懦的逃兵!要是战场上,你这样的逃兵,该杀!拿了我的玉牌,就是这样救我……”
他的声音透着不忿,语调更是质问、嘲讽,但因着气弱,并不让人难受,反倒他这般冷冷骂着,就如冰层破封,冷冽河水开始流淌,洗过全身,让人沸腾翻滚血液平复下来。
孟枇杷一手握上他胳膊,捏紧,他的话语倏然停止,随后他手掌撑地,艰难凑过来,眯眼细瞧,“发生何事?”
“澄湖帮在杀人,不光澄庆帮兄弟,连陆氏医馆上下,都杀了。”
她开口说出的话语先还在颤抖,渐渐趋于平稳,到得最后,已是起身,重新抓着他胳膊背起,一步步朝无光的巷弄走去。
他不再说话,只是临起身前把那包药包背到了身上。
“没治好你之前,不会再把你丢开。”
半晌,她低低道。
再半晌。
他回道,“那还差不多。我那块玉牌可是很值钱的!”
顿了顿,他又接一句,“五十两银子呢!”
——
孟枇杷背着他摸到先前她的乌篷船停处,所幸,她的船还在。
这一路走得非常小心,遇到关卡处,她先背着他绕路过去,再回来划上小船,等过了关卡,再接他上船,躲躲藏藏,等行驶到秦浦,已是次日傍晚,金乌西坠。
两人在水边又躲了会,待暮蔼沉沉,田地间的农人俱都扛锄归家,这才在歪脖子柳树上系好舟缆,扶他往家行去。
“我家里就婆母和小叔两人,婆母心善,小叔聪慧知礼,甚好相处,你不用担忧。”说到这,孟枇杷顿了一下,“我叫孟枇杷。”
“嗯。”
“你呢?”她又问。
他行了一步,停下,望望脚下的青石小径,又望了望小径边的一棵枯木,还有枯木上冒出的一丛新芽,“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死过一回又重生,就叫木春吧。”
“木春,好名字。你识字啊?还会吟诗!”
她望着他,带着惊奇,目光亮晶晶的,就如挂在青蓝色夜空里的两颗星子,明净璀璨。
“许是上过一两年私塾,我也不记得了。你……”他迟疑一下,“你不识字?要是你想学,这几日我可以教你,几个字应该还未忘记。”
“好。”她满意了,嘴角一抿,两个梨涡儿就跳了出来,生动秀美。
他的目光落在那盈盈小涡上,怔了一会才抬步往前。
她扶着他,走不多久,拐进一条宽巷,走到一扇黑色小门前,抬手推门。他眼尖,看见木门上头挂了块木匾,上书无类斋三字,楷书,字体工整。
屋门推动,发出沉重嘎吱声,他的腿脚颤颤抬起,还未踏进门,里头就传来一道欢喜男声,很清亮,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声音,“我嫂子回来了。”
恍若一阵风般,从里头冲出来一清秀少年,穿一身青色直缀,头带网巾,气质文雅,一眼便知是读书人,他的眉眼秀气,肤色白晳,立在那儿就如一根挺拔翠竹。
“嫂子,这三日你去哪儿了,害我好找……”他的话戛然而止,眉头紧蹙起来,“他是何人?”
“学义,快把门掩上。”
孟枇杷已把魏尚文搀进宅子,未来得及多看秦学义表情,接着快语道,“嫂子在澄湖救了个澄庆帮的,他伤得很重,还失忆了,我把他带回来养伤。”
秦学义的眉头蹙成一字,却还是飞快上前关门,关门前探头朝门外仔细看了看,见巷弄无人,这才把门闩好,快速追了上来,“嫂子,现在澄湖帮势力窜起来了,也不知发生何事一夜翻天控制了澄湖,现在四处都在搜捕澄庆帮的人,这事你知道吗?他留在我们家……”
他的话未完,一手已扶向魏尚文,帮忙搀扶进去。
又穿过一道小门,走上一小段青砖路,前头三间正屋。此时正堂里烛火摇曳,微弱光芒并不能照亮很大地方,阴影笼罩中只觉整个屋子都是陈旧的、潮湿的,而在团团昏暗中,一老夫人坐在堂前,威严冷硬,仿佛常年挂在墙头不见日光的一幅老旧古画,因着时光久远褪了色。
“这事我知道,可哪能见死不救,学义,等下娘发火,你帮帮嫂子。”
孟枇杷嘴唇微动,快速低语。
秦学义似乎嘴角翘了一下,“我要吃狮子头。”
“行,嫂子给你做。”
顷刻间,两人默契完成交易。秦学义搀着魏尚文走进正堂,高兴道:“娘,嫂子没事,嫂子好心救了个人。”
“跪下。”
两个字,干硬枯涩。
老妇人一掌拍在桌上,身体坐在那儿动都未动,强硬气势却冲得孟枇杷一颤,弯了弯腿就要跪下。秦学义把魏尚文往她那儿一推,干脆利落跪了下来,“娘,儿不该逃学,儿错了。”
一坐一跪两立。
正堂内一片寂静,只摆在堂前桌上的那盏油灯轻轻跳了下,把几人影子摇晃歪斜着映到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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