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听到叫起的动静,秦子辉心下惴惴,狠心又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借着机会飞速往上偷瞄一眼,只见桌前的人微垂着脑袋,端着杯水凝滞不动,似乎一时不知神游到了何方。
橘光照亮他的左侧脸,红肿血痕分明,仿佛在控诉着他的罪行,而他右侧脸剪影重重,更添一股威严之意。似乎察觉到了目光窥视,那微敛的眼睑随着睫毛的一个颤动,猛得睁了开来。
秦子辉心头一跳,忙深深俯了下去,“公子恕罪,小人再也不敢了!”
魏尚文一口饮尽杯中水,把杯子搁下,漫声道:“起来吧。”
“公子大仁大义,胸怀宽广,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公子,您就象那天上的明月,皎皎月辉挥洒大地,令我这等小民也能荣幸瞻仰到公子的绝世风采……”秦子辉腿软得一下都没能站起来,嘴里好话更是不要钱地冒出来。
“你这老家伙还会这般油嘴,行了,我来是有事交待你。”魏尚文被他说笑了。
他一笑,好似沉沉围笼过来的黑暗都被驱散了些,秦子辉心头一松,一骨碌爬起来,也不敢坐,恭敬立在那儿,只把个背深深弯过来,一付聆听吩咐的模样。
魏尚文见他如此,没急着说话,上下打量一番,伸腿踢了他一脚,“行了,别拿出这付太监样子,小爷烦得很呢。”
“是是。”秦子辉只觉这一脚踢在了他痒痒肉上,浑身骨头好若都轻了一两,不由地把背弯得更低了,“公子,你有何吩咐?还是学礼媳妇那事吗?”
他有些迟疑,按说于公子这身份,想在秦浦要个女人,那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可孟氏已入秦氏宗谱,又闹成那般样子,还有先头他儿子学周也闹过一场,现在说送出去,那秦氏声誉真怕要毁于一旦了。
此事好做不好说啊。
一个瞬间,秦子辉已在脑中转过几圈。究竟是面子重要还是讨好贵人重要?
“这事不难!”他立马表态道,“需得好好谋划一番,要不让她装个病,身患恶疾,我们秦氏也不是不讲理之人,放她回娘家养病,之后的事就好安排了。”说完,他笑眯眯望向他,一幅周道考虑的模样。
魏尚文眼一瞪,语气森然,“身患恶疾?”
“不是不是,我是说装个病,不是真得病……”
“下次再敢胡说……”
“不敢不敢。”他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行了,枇杷现在不想离开秦子方家,那就随她心意。我过来是要跟你说说秦学五的事。”
“啊?秦学五?”
“秦学五薄情寡义抛妻弃子,秦家老婆子还敢溺婴,我平生最恨这种人,今儿晚上乘着夜色给他们松了松筋骨。此事你收拢收拢,别让村人出去乱嚼舌根,我来此地是奉了圣上密令,隐密行事,泄了我的行踪我看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扛!”
他逼近,直望进他眼底,“此事目前我只跟你说过,你得守口如瓶,约束好村民。等我事情办完后,有你的好处。”
秦子辉目瞪口呆,只听得圣上、密令等字就吓得两股战战,震惊、狂喜,各种情绪冲击心房,双手都跟打摆子一般颤抖起来。
这是泼天的富贵要砸到他头上了。
他深深俯低,“小人领命。”
“你现在就去处理吧,怕是外头都闹起来了。”魏尚文满意点头,几步踏到窗前,翻身就闪了出去。
窗户合上,室内复归平静,可秦子辉的心里犹如翻江倒海,狂飙的血液直冲得他双目通红。
“老爷,不好了,秦子山家歹人入室,把秦子山和秦学五的腿都打断了!现在大伙商议着准备要去报官呢!”
夫人急得拍门。
秦子辉握拳起身,团团转了几圈,最后冲到桌前,把那清瓷壶里的水咕咚咕咚全都灌进肚中,这才觉得稍稍冷静下来,他拉开屋门,正对上夫人的眼,斥责道:“嚷嚷什么嚷嚷,秦子山家那个德行,被人打断腿都是活该!”
“啊?”夫人愕然,“老爷,那人……”
“那人什么那人,今儿个就没人来过,你什么人都没瞧见,没听见。”秦子辉瞪住她,一字字道,“可记住了,你什么人都没瞧见!”
“这,那……”夫人的手指曲了曲。
秦子辉一把攥住她指头,捏紧,厉声道:“什么都没瞧见。”
他的眼底通红,瞳孔放大,因控制不住嘴角的抽动而把腮帮咬得死紧,冒出一颗颗细汗的鼻中喷着粗气,清俊儒雅一丝不见。头一回看到老爷如此激动狂热,夫人的心也跟着紧了起来,“是,老爷,今儿我们睡得好好的,那瘟生的吵着什么腿断了,那就是他们平日里欺人太甚,活该的!”
秦子辉终于笑了,松开她手,强抑着声气柔声道:“夫人明理,你先歇了吧,我去瞧一瞧。”
他快步走了,留下夫人怔在原地,只觉还在梦中一般。
孟枇杷刚揉好面团就听见了渗人惨叫,随即喧哗又起,跑到屋门口仔细一辨别,竟是秦学五家方向。
“怎么了怎么了,难道秦学五纠了人要半夜夺人来了。”婆母惊惶奔出,急急套着衣衫。
“娘别怕,要是他们敢来,我跟他们拼了。”孟枇杷抓起擀面杖,就朝大门口奔去。
“听声音这么多人,拼什么拼,你带孟雨娘几个从后门出去躲一躲,娘去应付他们。”
秦学义也被惊动了,散着一头发,胡乱套了件外衫就奔出来,脸上隐隐带着丝恐惧,强自镇定道:“娘,你和嫂子她们一起走,我留下来。”
孟枇杷跑到大门口,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听,外头并没有声响,那些喊声离得还有些远,她一把拿下门闩,在婆母惊呼声中把门打开了。
“娘,他们没过来,我去看看。”
紧握着擀面杖的孟枇杷一路紧跑,很快就到了人群聚集处,此处正是秦学五门前,她没有冒失挤过去,找到角落悄悄挨上去倾听。
“腿被打折了?谁的腿啊?两条腿都被打折了?”
“瞧瞧那个老婆子,吓得不清,缩在角落里象只老鼠,话都说不出来只会乱叫了。我进去瞧了,啧啧,秦子山和秦学五的一条腿都被打折了。”
“五叔他们说要去报官了!”
“唉唉,你们说,今日秦学五家刚刚跟儿媳妇孟雨闹了一场,会不会是孟家人来报复?还有子山家的儿媳妇,孟枇杷,她不是帮着孟雨吗,会不会是她?对了,村里还有个外乡人呢!”
“哎,孟枇杷在这儿呢!”
不知谁高呼一声,众人一下转身,齐齐盯住孟枇杷,脸上带着惊疑、惧怕、兴奋、狂热,“孟枇杷,是不是你干的?”
听到秦学五和秦子山被打折腿的欣喜刚浮上来,就落进了被质问的窘境,孟枇杷连忙摇头,“不是我,我们家都睡了,没人出来。”
“你不是还收留了那个外乡人嘛,是不是他干的?”
“没有,不是他。”她断然否认,“秦学五跟他爹平时那般张狂,得罪的人多了,谁知道是谁干的!”
“外乡人凶悍,杀人盗财有什么不敢干的,肯定是他,走,擒了他交到官府去。”
“孟枇杷这个寡妇勾搭外乡人,奸夫□□,把她一并擒了……”
孟枇杷大惊,下意识举起擀面杖阻挡围拢过来的村民,正在此时,又听得人群中嚷开了,“族长来了,族长来了。”
人群分开,秦子辉甩着手大踏步而来,一脸怒容,“都乱嚷嚷什么,想把外头恶鬼招进来不成!你们不知道现在什么局面,澄湖帮与澄庆帮打成一团狗脑子,整个澄湖都要翻天了,还报官,报什么官!嫌我们秦浦没招他们眼是不是!”
众人一下噤声,连想来抓孟枇杷的男人都顿住了。
“族长,秦子方和秦学五的腿都被敲断了,这……”
秦子辉又打断他,“这什么这,他们家什么德行你们不清楚,早该有这一朝了,该!好好的媳妇娶回家让他这般糟贱,我都替他们羞愧!我们秦氏百年清誉全败在这种败类身上,连累我们好后生娶不到好媳妇,好娘子找不到好婆家!”他说着,朝秦学五门上狠狠踢一脚,又骂道,“前儿个还听说他收猪欠帐,赖着不给人结银钱,人家都告到我门上来了,真是一颗老鼠屎败了我们整个秦氏!啐!”
场面上一时极静,只听得屋子里嗷嗷呼痛,还有老婆子长一声短一声的鬼叫,孟枇杷瞪大眼睛,只觉今夜秦子辉象是换了个人。
“现今局面不同寻常,大家都把嘴巴给我闭紧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是给我们秦氏招了祸,我一定开祠堂把人除族。还有,别老嚷嚷什么外乡人,嘴巴都给我闭闭紧,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他环视一圈,目光带着狠厉从众人身上扫过,一指先头叫嚷得最凶逼近孟枇杷那人,“你去把丹凤婆婆背过来,让她给他们治腿,背过来时小心些,婆婆年纪大了,别吓着她。”
“是。”那人吓得一溜烟跑去了。
众人讪讪的,眼中还带着兴奋却不敢再说什么,一个个你瞧我我看你。
秦子辉走到孟枇杷面前,一改阴沉,脸上挤出笑来,“学礼媳妇是个好的,侠义救人值得表扬,先头是我误会了。”
他朝她赞许点了点头,倒把孟枇杷吓一跳,往后一退直靠在墙上,惊疑地望住他。
众人也是惊奇不已,开始窃窃私语。
“还杵着干什么,少嚼舌根,都给我回家睡觉去。”秦子辉一转头,又是一脸严肃。
众人不敢再说,三三两两返家。
孟枇杷也启步离开,只听得秦子辉重重哼一声,声音不耐底下似乎又藏着一丝窃喜。
大伙都散去了,只留了几个在村中说话有份量的人,跟在族长身后走进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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