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记得名姓

黑婶敲了几下门,见没应只得把托盘放在地上,“枇杷,饭菜给你搁这儿,现在天凉,早些吃了吧。”

听着黑婶脚步离开,孟枇杷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地上,用双手捂嘴,细碎哭声压抑不住地泄了出来。

那日清晨发生的事仿佛就在眼前。

她早早起身煮了梗米红枣粥,又切了三个咸鸭蛋,蛋黄剖开,汪汪的流油,就象金子淌在白瓷盘上,瞧着让人欢喜。

空气中的风是暖的,厅前一株枇杷树上结满淡黄枇杷,只待少许日子的阳光雨露,就会变成一颗颗金黄大枇杷。

清隽的秦学礼坐下吃早饭前,还跟她行了个礼,她也略有些别扭地回了个礼,她想往后的日子该是相敬如宾、温暖幸福的吧。

可惜,就是一颗枣儿,一切全都变了。

他死死抓住她手,眼睛瞪得大大的,额角青筋爆出来,神情狰狞而恐怖。她把手指伸进他喉咙去抠,什么都没有抠出来。

他就这样死了,死在她怀里。

他的手指在她胳膊上挖出两道血痕,她并不觉得痛,婆母打在身上的巴掌,她也不觉得痛,只感觉整个天空都黑了。枇杷叶子变成了灰色,那一颗颗枇杷变成了黑果,坠得枝子都歪斜下来,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伏进泥土里去了。

孟枇杷放下手,连扑带爬到床前,颤颤伸出手摸到他鼻下,热气喷在手指上,她才瘫坐下来。

曙光渐露绯红,朝霞透过窗棂,斜斜落在魏尚文的眼皮上,带着初夏的热度。花园子里的一只小黄鹂早早醒了,正在枝头婉转歌唱。

他的眼皮微微抖动几下,似乎在蓄力,隔了好一会,一双星眸睁开,还带着几分迷糊。

他疑惑地注视着青布帐顶,渐渐的,眸中露出一丝痛楚神色,他动了下手脚,却觉浑身僵硬,仿佛皮肉骨骼都被封进泥壳中,又被一轮轮铁锤砸实了。他艰难地转了下脑袋,微微垂眼,却发现床边沿正趴睡着一人,半个脑袋压在他的胳膊上。

浓密如云的乌发下是一张皎洁白晳的脸,非常清瘦,淡雅的眉下有一管娇俏挺直的鼻,尚带着几分稚气,紧抿地唇边隐隐两个小梨涡,圆圆的,就象三月里桃花瓣飘落下来漾开的小春波,明净的,纯澈的。

这就是昨日救他的人。

澄湖上的一个小渔娘。

她是守了他一夜吗。

他定定看着,额头上有东西滑下来,他一抬手,却惊醒了她。

孟枇杷打了个呵欠,展开双臂举到头顶伸个懒腰,一下子身体拉开,划出一抹优美弧度,眸含水意,半睁半闭地望了过来。

不怎知的,他下意识快速闭上眼,装作沉睡未醒的样子。

似乎有根手指戳到他鼻前,随即一手又摸到他额上,一道惊呼响起,“怎么还这么烫!”

额头滑下的那块东西被她拿了过去,很快听到布巾挤水声。

不一会儿,额头微一沉,一片凉意。

原来给他敷布巾降热了。

昏沉沉的头脑瞬间舒服许多,魏尚文躺在床上,一时间竟说不清心头滋味。

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是他至亲之人,却要置他死地,本是陌生人,却为了救他陪伴一夜。

他微微睁眼,凝视她,却见她正揭开被子查看他的伤处,那抿唇细观的模样透着股老学究般的严肃,让人瞧了有几分好笑。

他怔怔瞧着,心头一片迷茫。

正认真查看伤处,感觉有视线凝视,她一侧头,刚好对上他的眼睛。他望着她,眸子乌沉沉的,说不清什么感觉,仿佛是从水下几千尺处看着她,又仿佛迷失黑夜寻不见回家的路,她的手指微微一抖,再定睛,他已淡淡撇开眼。

她讪然把手缩回来,替他盖好被子,“你醒啦,昨夜帮你缝合得还可以,伤口有些发红,还需要吃些汤药,你感觉怎样,疼不疼……应该很疼的吧,要是你疼就叫出……”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昨夜处理伤口又是动刀又是动针,他愣是没喊过一声,此时想来,肯定更不会喊疼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儿,是哪里人,我好帮你捎个信,让你家人来接你。”

他微侧着脑袋,视线仿佛停在被面的一处褶皱上,闻听此言,睫毛颤了颤,然后转过头来,看住她,摇了摇头。

这什么意思?

孟枇杷皱起眉来,又想起姐的交待,从怀中掏出那个白玉牌,递过去,“我姐说这块玉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还给你吧。”

魏尚文的视线落到福牌上,羊脂白玉的温润在霞光中更加莹润,好象有层水波雾气裹着,润泽得就象天边一块绵软的云,在这绵软的云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清冷的、淡漠的,如同缺失了情感一般地说道:“我不记得名姓,也不记得家在何处,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这块玉也不记得哪来的,也许是捡的。现在它就是你的。”

孟枇杷的嘴巴张开,最后惊成了一个圆。

——

孟枇杷拿着白玉牌有些愣愣地走出西屋,看见她姐正大着肚子艰难蹲在池塘边搓洗衣裳。

这一眼惊得她忙抢过去,一把拉起她姐,“你大着肚子怎么还洗衣裳,蹲这里也太危险了,不小心冲进塘去怎办!”

她的表情太惶急,话语急急落下了一会,孟荷花才反应过来,她微笑着,没有反抗甚至有些享受地任由她牵到一旁木椅上坐下,“这些活计姐都干惯的,哪能冲进水去。”

“欧府也太欺负人了吧,算算月份都快要生了还让干活哪。”

孟枇杷插着腰,恨不能一付跟人理论的模样,看得孟荷花更是欢笑起来,“还有二个多月呢,放心吧,你瞧瞧那堆衣裳是谁的?”

孟枇杷拎起衣裳,不由红了脸。

“你这衣裳上沾了血渍,我怕拿到洗衣房那边惹来闲话,索性就在这里搓一把了。平时一些活计也都黑婶干了,用不着我,姐在欧府享福呢。”

“在欧府享福还要操持厨房,那帮主子一会要粥一会要饭的,我看是做奴婢还差不多!”

“不许胡说,女子嫁了人自要操持家事,姐也不会别的,管管厨房的事,还能顺便学学厨艺呢,姐教你的菜色有没有在家练手?”

孟枇杷点了点头,拿过衣裳用力搓洗起来。

“你那个婆母,煮粥怕米放多了,烧菜怕盐搁多了,哪怕想洗个澡都怕烧水浪费柴禾,吝啬到家了,哪能让你又搁油又搁调料地练手做菜啊。罢罢罢,等下去厨房让你好好练一练。”

孟枇杷笑了,转头朝她姐做个鬼脸,“姐,你知道吗,我昨儿帮春阳酒肆做了桌席面呢,掌柜的说菜做得不错给了三两银子。”

“哦?春阳酒肆?给了三两?”

“对,就是欧家码头上的春阳酒肆,足足三两银。哈哈哈,掌柜的不知道我是你妹子,我没告诉他。”孟枇杷畅块大笑,环顾一眼欧府,似乎把他们欺负她姐的份全给赚回来了一样。

“女子在这世间太苦了,有门手艺可用,能赚银钱傍身是最好的,不管去哪里总能多条活路。”

“姐,我晓得。当年要不是爹病了家里没银钱买药,你也不用入欧府做妾了。姐,要是他们欺负你,过的不舒心,我就接你出府去,我现在有银子,可以养活你和小豆豆了。”

孟荷花扑哧笑了,“你有多少银子,就那三两?哈哈,还要养活我和豆豆?你知道豆豆一天要吃几块点心吗?”

“姐,你又笑话我。”

孟枇杷拎着洗衣桶上来,挤到她姐身边一阵磨蹭。

“起开,多大的人了,小豆豆都没你这般爱撒娇。”

姐妹俩笑着,再没提一句昨晚的事。

孟枇杷把洗过的衣裳晾到竹杆上,等晾完最后一件站定,才惊觉这座菡萏院的明亮大气,三间大屋高坐池边,宽敞的白玉平台直达水面,两侧筑着湖石假山,把从东从西过来的视线全都遮挡了,自成一局,站平台上望出去,满池的莲叶在风中微微摇曳,真是绿波轻漾,清风徐徐。

“枇杷,别站着发呆了,梳洗一下我带你去厨房练练手。姐这边还有几个药包,有防风寒的,还有补身子的,一块带去厨房煎了。”

孟荷花唠叨着,孟枇杷的视线却停在池边的几束狗尾巴草上,她笑着跑过去,“姐,我一会儿就来。”

孟荷花瞧她欢脱样子,无奈而笑,“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孟枇杷沿池边向东跑出一段,拔下一把狗尾巴草,手指灵活地编织起来,昨儿急着过来什么点心都没带,给小豆豆编一个蚱蜢,她一准喜欢。

她编织动作熟练,不一会儿,蚱蜢样子渐渐成型,正欲再打上几个结完成,忽得看到有一行人从西面小道上气势汹汹走了过来,领头女子一身桃红袄裙显得格外娇艳,只那怒张的目,高昂起的下巴实在破坏了这份美意。

孟枇杷察觉不妙,忙起身过去,就听得那女子一声娇喝,“给我搜!”

她身后立马奔出好几个丫环婆子,冲着大屋就去了。

这还得了,孟枇杷的心都被晃了一下。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